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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〇


  “我们有马就好了。”玛丽亚说,“我高兴的时候就想骑匹好马飞奔,你在我身边,也骑着马飞奔,我们越跑越快,骑着马儿飞奔,我就永远高兴个没完。”

  “我们可以把你的高兴带到飞机上。”他心不在焉地说。

  “像那些小驱逐机一样,在天上不停地飞来飞去,在阳光里闪亮。”她说,“在空中翻筋斗,俯冲。多棒呀!”她大笑起来,“我高兴得不知道在乘飞机呢。”

  “你高兴得没有边儿。”他说,并没完全听见她的话。

  他出了神。他虽然走在她身旁,心里却想着桥的事情,一切都清楚确实,轮廓分明,就像照相机的镜头对准了焦距。他看到那两个哨所,看到安塞尔莫和那吉普赛人在守望。他看到那空荡荡的公路,看到公路上调动的部队。他看到能让那两挺自动步枪发挥最大火力的位置,可是由谁来掌控这两挺自动步枪呢?他想,我来断后,那开始时谁来弄呢?他看到自己放好炸药,把炸药卡住,扎紧,安好雷管,接好电线,连上接头,然后回到他放旧引爆箱的地方,接着他开始想可能发生的情况,以及可能出差错的地方。别想啦,他对自己说。你刚跟这个姑娘睡过觉,现在头脑清醒,完全清醒,你却开始发愁了。考虑你必须干的事情是一回事,发愁是一回事。别发愁。你不能发愁。你知道你不得不干的事情,你还知道可能发生的情况。这些情况当然可能发生。

  你知道自己奋斗的目标,于是你全力以赴。你反对的正是现在要做的,并且为了可能的胜利而不得不做的事情。所以,你现在不得不利用你所喜爱的这些人,就像你要取胜而必须利用那些对你毫无感情的军队一样。显然巴勃罗最精明。马上就知道情况险恶。那女人全力支持,现在仍然没变,但是她逐渐认识到这件事的实质,她十分沮丧。“聋子”马上看清这件事,他倒是肯干,但是并不比他——罗伯特·乔丹,更愿意干。

  原来你是说你考虑的并不是你自己,而是那女人、那姑娘以及别的人的遭遇。好吧。如果你没来,他们又将是怎样的遭遇呢?你来这里之前,他们什么样?你不能那样想。除了行动时,你对他们并不负有责任。不是你发号施令。是戈尔茨。那戈尔茨是谁?他是个好将军。是你到目前为止最好的顶头上司。然而,一个人明知那些命令行不通,明知这命令会带来什么后果,他还应该执行吗?即使命令来自那个既是军队又是党的主管的戈尔茨?是的。他应该执行这些命令,因为只有在执行过程中,才能证明行不通。你没有试过怎么能知道行不通?要是接到命令的时候,人人都说执行不了,那你这个人将落到何种田地?要是接到命令,你就说行不通,那我们大家将落到何种田地?

  他见过不少将领,对他们来说,所有的命令都行不通。埃斯特雷马杜拉的那个畜生戈麦斯就是这么一个。他见过不少次进攻战,两翼却按兵不动,理由是行不通。不,他必须执行这些命令,倒霉的是他不得不和这些他很喜欢的人一起干。

  他们游击队只会给掩护他们、和他们一起干的人带来厄运和危险。图的是什么呢?图的是最终消除危险,让这个国家成为可以安居乐业的好地方。这话虽说是陈腔滥调,不过,却是真话。

  如果共和国失败的话,那些信仰共和国的人就无法在西班牙生活下去。不过,会失败吗?是的,根据那些已被法西斯分子占领的地区所发生的情况看来,他知道是会失败的。

  巴勃罗是个畜生,可是别的人都是好样的,那么叫他们去炸桥不是把他们出卖了吗?也许是的。可是,如果他们不这样干,一星期之内就会来两中队骑兵,把他们从这个山区里赶走。

  不。把他们扔在一边没有任何好处。除非你把所有的人都扔在一边,你不应该干涉任何人的事。他原来是这样想的,是不是?对,他是这样想的。至于一个有计划的社会之类的,又是怎么一回事呢?那是别人该干的事啦。这次战争之后,他有别的事要干。他投入这次战争是因为战争发生在他所热爱的国家里,他信仰共和国,并且,一旦共和国被毁灭,那些信仰共和国的人就活不下去了。整个战争期间他都得服从共产党的纪律。在西班牙,共产党提供了最好的纪律,最健全、最英明的作战纪律。战争期间他服从他们的纪律,因为在作战的时候,他只尊敬这个党的纲领和纪律。

  那么他的政见又是什么呢?他对自己说,目前没有什么政见。可是跟谁也不能讲,他想。永远别透露这点。那么你以后打算干什么呢?我要回去,像以前一样,教西班牙语谋生,并且打算写一本真正的书,我敢肯定,他说,我敢肯定这不是什么难事。

  他应该跟巴勃罗谈谈政治才对。了解一下他在政治上的发展肯定是很有趣的。可能是典型的由左变为右的,就像老勒洛。巴勃罗很像老勒洛。普列托也一样。巴勃罗在对最后胜利的信心上和普列托大致差不多。在政见上,他们抱着偷马贼的态度。他把共和国作为一种政府形式加以信任,但是共和国必须铲除这帮偷马贼,看看在叛乱开始时他们这帮人把共和国害成了什么样子。主管人民的人同时又是人民真正的敌人,世界上哪个国家有过这种情况?

  [①勒洛:西班牙激进党领袖,一九三三年十二月起曾几度出任共和国总理。]

  [②普列托,西班牙社会党领袖,生于一八八三年,一九三一年起先后任财政部长等职。]

  人民的敌人。这种词儿他还是不讲为好。他不愿用这种口号式的词儿。和玛丽亚睡了觉,他的思想起了变化。在政治方面,他变得像个顽固不化的浸礼会教友,偏执死板,因此像“人民的敌人”这样的词儿是没有多加考虑就浮上心头。任何革命的或爱国的八股也是这样。他没有考虑就使用这种词儿。当然,它们不是假话,但是非常容易把它们滥用。自从昨夜和今天下午发生那事以来,对这种事情,他的头脑变得越来越清醒,也纯洁多了。偏执是件古怪的东西。偏执的人必然绝对相信自己是正确的,而克制自己,保持正统思想,最能助长这种自以为正确和正直的看法。克制是异端邪说的敌人。

  如果他仔细考虑的话,这个前提怎么可能站得住脚呢?共产党总是强烈反对放荡不羁的作风,也许就是这个缘故吧。当你酗酒或私通的时候,你就会发觉,拿党的路线来衡量,你是多么容易犯错误啊。打倒放荡不羁的作风,那是马雅可夫斯基所犯的错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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