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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一


  "那我们明天恐怕就不应该再多耽搁一天了。等你一写文章,那我真是太快活了。"

  "比现在还快活?"

  "对,"她说。"比现在还快活。"

  "我一定发奋写。你瞧着吧。"

  "罗杰,你看我是不是妨害了你呢?我是不是让你酒喝多了点?恩爱过分了点?"

  "没有的事,小妞儿。"

  "你这如果是实话,那我就太高兴了,因为我总希望自己能对你有些好处。我知道我这是个毛病,挺傻起的:我老是会大白天一个人胡思乱想,比如我就常常会幻想自己救了你的命。你有时似乎是差点被淹死,有时似乎是差点被火车撞了,有时似乎是在飞机里,有时似乎是在高山崇岭中。你要笑话就笑话吧。我有时甚至还会生出那么个幻想,似乎你对所有的女人都感到讨厌了、失望了,而这时我却闯进了你的生活,你是那样的爱我,我对你也照料得无微不至,于是你就写出了划时代的好作品。这样的幻想最美妙不过了。我今天在汽车里就又幻想过一回。"

  "这种故事,我肯定不是在电影里见过就是在书上看到过。"

  "喔,那是。我也在电影里见过。在书上肯定也看到过。可你说这样的事难道就不会真有?我难道就不会对你有好处?不是那种空空洞洞的好处,或者给你生一个小宝贝之类,而是要真正有益于你,让你既能写出超水平的佳作,又能过得幸福。"

  "这样的事电影里有。为什么我们就不可以有呢?"

  苦艾酒端上来了。两小盘碎冰,搁在两只酒杯的口上,罗杰拿起一只小水罐,在盘子里加了点水,水一滴滴滴进黄兮兮纯净的酒里,酒即刻变成了乳白色。

  罗杰看那混浊的颜色到火候了,便说:"喝喝看吧。"

  "好怪,"姑娘说。"喝下去肚子里暖乎乎的。味道可真像药。"

  "是药。还是很猛的药哩。"

  "吃药我可还不大有这个必要,"姑娘说。"不过这倒也蛮好喝的。喝几杯会醉?"

  "简直可以说醉就醉。我准备喝三杯。你喝多少随你的便。可一定要喝得慢。"

  "我自己会当心的。我还没有感觉到什么,只是觉得味道像吃药。罗杰?"

  "嗳,小妞儿。"

  他感觉到心窝里烫起来了,烫得简直就像炼金术士的炼金炉似的。

  "罗杰,你说我是不是真能像我幻想中的那样,会对你有所帮助?"

  "我想我们一定可以相亲相爱,彼此都有所帮助。不过我觉得这不应该建立在幻想的基础上。幻想的玩意儿我看是要不得的。"

  "可你瞧,我就是这样的性格。我是个专爱幻想的人,我知道自己充满了罗曼蒂克的想头。可我就是这么个人。如果我爱讲求实际的话,我也真不会到比美尼来呢。"

  罗杰心想:这话倒也难说。如果这想头跟你的心愿完全一致,那不也是挺实际的么。那就不能说完全是幻想了。可是他内心的另一个角落里又在想:你这小子,苦艾酒一下肚,你卑劣的本性一下子就全露头了,可见你是愈来愈不成器了。不过他嘴里说的却是:"我也说不清,小妞儿。我看幻想的玩意儿是危险的。你最初可能只是作些无害的幻想,比如说想到了我,可是以后你就可能五花八门什么都要胡思乱想了。那就说不定会起些要不得的想头。"

  "你也不见得真就是那么无害。"

  "不,我是无害的。至少在我身上作些幻想还是无害的。救我,又何害之有?不过你第一步先是救我,下一步就可能想拯救全世界了。再下一步你也许就想拯救自己了。"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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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英语中,"救自己"还有个习惯的别解,就是"偷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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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倒很想拯救全世界。我总希望自己能拯救全世界。这个幻想的题目可就大啦。不过我第一步还是先要救你。"

  "那我可要吓坏了,"罗杰说。

  他又喝了点苦艾酒,精神是好了些,可是却添了件心事。

  "你一向有幻想的习惯?"

  "从我能记事的时候起就有了。对你东想西想也有十二个年头了。种种想头我也不能一个个全告诉你。前后总有几百个呢。"

  "你与其这样东想西想,何不搞搞创作呢?"

  "我怎么不写呀。可写作不如幻想那么有趣,而且也难得多。再说写出来的东西又远不如幻想那么够味。我的幻想那才叫精采呢。"

  "可你要是写出来的话,你就可以永远做小说中的女主角了。"

  "不见得。事情没有那么简单。"

  "好,算了,这事就不要再放在心上了。"他又抿了一口苦艾酒,含在舌头底下。

  "我本来就一点都没有放在心上,"姑娘说。"我是始终如一,要的是你,现在我终于跟你在一起了。现在我就要你去做一个大作家。"

  "看你性急的,好像连吃顿饭的工夫都不该花似的,"他说。

  他的心依然揪得很紧,苦艾酒的一股热力此刻已经上冲到他的头里,有这股热力在头里他不放心。他在心里自问:你倒想想,这会子要是干出点什么事来,还会有后果不严重的么?你倒想想,这世上有什么样的女人才会结实得像一辆完好的二手"别克"车似的?你这辈子总共只见识过两个壮实的女人,两个你都没有拉住。如今她喝了这个,会要你怎么样呢?他的另外半边脑子说了:好啊,卑劣的小人!今儿晚上苦艾酒下了肚,果然就叫你很快现出了原形。

  因此他就说道:"小妞儿,眼前我们就甭管别的,还是让我们尽情的相亲相爱吧,"(尽管苦艾酒已经使他很难把字眼咬清楚,他终于还是把这几个字说出了口)"一筹我们到了目的地,我一定发奋工作,写出我最好的作品来。"

  "那可太好了,"她说。"我跟你说了我胡思乱想的事,你没有不高兴吧?"

  "这没什么,"他撒了个谎。"你的幻想都是挺有趣的。"这倒是句实话。

  "我可以再来一杯吗?"她问。

  "行啊。"他现在倒后悔了:尽管这苦艾酒大概也可以算得是他最心爱的酒了,可是他今天实在不应该喝。他以前碰上的倒霉事,几乎件件都是在喝苦艾酒的时候碰上的,而且这些倒霉事都是他咎由自取。他看得出姑娘也意识到了眼前的光景有些不大对头,所以他就极力克制自己:可千万不能惹出些什么事来。

  "我没有说什么不该说的话吧?"

  "哪儿的话呢,小妞儿。来,祝你幸福。"

  "祝咱俩幸福。"

  第二杯酒的味道总要比第一杯好,因为苦艾的苦味把某些味蕾刺激得都麻木了,因此第二杯酒上口时,虽不觉得甜或格外的甜,至少也没那么苦了,舌头上有些部位更感到津津有味了。

  "这酒味儿倒是既奇且妙。可是喝下去好处还没见到一点,我们却已经走到了误会的边缘,"她说。

  "我知道,"他说。"只要我们把心紧紧贴在一起,事情就会过去的。"

  "是不是你觉得我心太大了?"

  "喜欢幻想,那有什么?"

  "不。你不会觉得没什么的。你要是心里不自在而瞒着我,我可就不能再这样爱你了。"

  "我没有不自在,"他撒谎说。"我也不会不自在,"一副坚决的口气。"我们还是谈谈别的吧。"

  "一等我们到了西部,你开始了写作,那真是太妙了。"

  他想:她的反应有点迟钝呢。也说不定是因为喝了这玩意儿才如此的吧?不过他还是说:"是啊。不过到时候你不会感到厌烦吧?"

  "哪儿会呢。"

  "我一旦投入了工作,一定拼命发奋地写。"

  "我也写。"

  "这就有趣了,"他说。"就跟白朗宁夫妇①似的。可惜我没有看过那个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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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白朗宁夫妇都是英国诗人。丈夫名罗伯特(1812-1889),妻子名伊丽莎白·巴雷特(1806-186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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