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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一


  安琪拉生性是病态的、热情的、好忧虑的。她瞧出来,灾难正在远处朦胧地浮现出来了。她热爱尤金,多年来心里郁积的热情都在等待一个正当的理由来表示一下,而这个正当的理由只有结婚才能赋予。尤金凭着态度和人品的魅力,又凭着心情的某些动人的性质和提到两性关系时的微妙文雅的措词,把她挑逗起来,使她期待着自己的梦想能全面实现。那会儿,她渴望梦想实现,几乎愿意牺牲自己的贞操。她和尤金之间的那幕富有意义的情景,回忆起来很使她烦恼。她觉得,假如他的爱情现在冷淡下去,结束掉,那末她早该在那时就顺从了他。她想着那次不该那样保全自己。也许会有孩子的,那末他就会出于同情心和责任感而对她忠实了。至少,她可以获得女性的无上光荣,跟自己心爱的人热情地结合起来,并且如果到了最最不堪设想的地步,她还可以一死了之。

  她想到在她家附近的那片幽静的小湖,玻璃般的湖面形成了一面映照天空的镜子;她想到如果婚姻失败了以后,自己会成个什么样子,躺在湖底的沙土上,暗淡的头发被湖水任意冲荡拂动,两手合抱,眼睛给死亡封闭起来。她的幻想远超出了她的胆量。她决不会那么做,不过她可以幻想到那件事,而这使她更觉得烦恼之至。

  流光消逝,尤金的热情并没有恢复,她的恋爱问题就变得更加烦扰了。她开始郑重地想着,不知道怎样才可以把他赢回来。上次来的时候,他曾经对她吐出那样的渴望,用那样热烈的词句描摹出他的爱慕,所以尽管离别和都市生活的刺激暂时冲淡了对她的忆念,她还是深信,他一定依然爱她的。她想起和尤金一块儿看的一出滑稽歌剧中的一句话:“离别是情人们冲洗底片的暗室①。”这似乎是个很恰当的例子。如果她可以把他挽回来,如果他可以再亲近她的话,他以前的热情就会又燃烧起来的,到那时,她或许就会想出个方法来使他娶她。这会儿,她并没有清楚地想到,这件事怎样才可以办到,可是某种迷离的自我牺牲的概念,已经模糊而恼人地在她的脑海里激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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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底片明暗相反,意谓离别是造成热情冷落的原因。

  家里那种难堪的、有点儿令人沮丧的情形,多少助长了这种想法。她妹妹玛丽亚塔被二十多个求婚的人包围着;他们都急切地想获得她的爱情,就象蜜蜂急切地想获得一朵花里的蜜那样。安琪拉看得出,他们已经把她看作一个陪伴少女的年长女人了。父母看她忙着做事,觉得很伤感,这么好一个姑娘,竟会由于缺乏适当的谅解而受罪。她无法完全隐藏起自己的情绪;他们有时也看得出,她是很不快乐的。她也看得出来他们瞧出了这一点。兄弟姐妹们有时还问起尤金。最难受的是,她还不得不向他们解释,说尤金混得很不错,可是却从来无法说,他很快有一天就要来接她了。

  起先,玛丽亚塔很羡慕她,心里倒也想去赢得尤金,只是她顾虑到安琪拉的年龄,并且想到安琪拉没有多少人来追求,这叫玛丽亚塔踌躇了。现在,尤金既然明显地忽视了她,或者至少是不合理地把结婚长期拖延下去,她反而感到难受。有一次,在她还没有到谈恋爱的年龄时,她对安琪拉说:“我要好好对待男人们。你太冷淡了。你永远不能结婚的。”安琪拉觉察到,这并不是一件“太冷淡”的事,而是由于一种生来的偏见:她不喜欢自己所遇见的大多数类型的男人。于是一般男人也都不喜欢她。她鼓不起劲儿去跟他们一块儿玩。只有尤金那样的热情才可以大大地使她激动起来,而一旦经历过那以后,其他的人她都瞧不顺眼了。玛丽亚塔也知道这一点。这三年来,她跟别的男人都断绝了往来,尤其是对她最殷勤的那一个——忠实的维克多·第安。唯一可以使安琪拉不被人完全搁置在一旁的就是一种温柔旖旎的精神,这使她的容貌和心情都显得很年轻。

  安琪拉怀着被遗弃的恐惧心理,开始在写给尤金的信里暗示,他应该回来看看她,并且表示,希望他们的婚姻不必为了他在树立地位方面的任何困难而再延迟下去。她一再向他说,跟他呆在村舍里都可以很快乐,并且提到自己多么渴望再看见他。尤金开始扪心自问,他到底打算怎么办。

  安琪拉在热情方面比他所结识的任何女人都有吸引力。这一事实当时是对她有利的。她性格上有一个特点,比他在任何别的地方所遇到的人儿都强烈些、深切些,并且更能暗示出未来的欢乐。他清晰地想起跟她一块儿度过的那些美妙的日子——那个意味深长的一晚,她求他救救她。那时环绕着她的那片当令的美景;她家庭的魅力、花香、树荫,全都尽力为她的妩媚动人创造出一种环境来,这依然萦绕在他的脑海里,和昨天一样鲜明。现在,在没有完成那段罗曼史——

  一朵鲜艳的花儿——之前,他能够撇开它吗?

  那时,他和别的女人没有什么纠葛。米莉安·芬奇太拘谨、太有见识了;瑙玛·惠特摩不够动人。至于偶尔碰到的一些其他的漂亮女人,不是他没有被她们吸引住,就是她们没有被他吸引住。就情绪上讲,他是孤独的,而这对他向来是个极容易动感情的心境。他不能下决心说,他和安琪拉的关系算是全完了。

  碰巧,玛丽亚塔在对姐姐的恋爱注意了相当时间之后得出结论,认为自己应当尽力去帮助她一下。很明显,安琪拉是在掩饰一种内心的烦恼,这影响到她的宁静的心地和恬淡的性情。她是很不快乐的,这使她妹妹很伤感。玛丽亚塔全心全意地爱她,虽然她们的情感原先可能会因为尤金而发生冲突。有一次,她想到写一封亲切的信给他,告诉他实际的情形。她认为他是很好的、很亲切的,他爱安琪拉,他所以延迟下去,或许象她姐姐所说的,是想等自己有了充分的财力,可以体体面面地结婚,不过如果现在把适当的话说了出来,那末他就会停止老去追逐幻想的财富并且认识到,最好还是在年轻的时候就和安琪拉结婚。这比等到他们年纪大了,婚姻的旖旎风光都过去了的时候要好得多。她把这个计划反复地盘算了很久,想着安琪拉实际上多么可爱,终于鼓起勇气写了下面这封信,寄了出去。

  亲爱的尤金:

  你一定很奇怪,竟然会收到我一封信。我想请你答

  应,决不告诉任何人——尤其不要告诉安琪拉。尤金,我已经注意她很长时间啦,我知道她不快乐。她非常爱你。

  我注意到,你的信没有迅速到达的时候,她就很沮丧。我看出来她渴望你来这儿跟她呆在一块儿。尤金,你为什么不和安琪拉结婚呢?她现在很可爱、很妩媚,而且又温柔、又美。她并不要等待一所好房子和丰衣美食——

  没有一个姑娘要那样,尤金,如果她的爱情是象我所知道的和安琪拉的爱情一样的话。她宁愿在你们俩全都年轻,可以享受人生的乐趣时就嫁给你,而不要什么你迟些时或许可以给她的漂亮房子和好东西的时候。我根本就没有和她提过一句,尤金——绝对没有提过一个字——我并且知道,如果她想到我竟然写了一封信给你,她会感到非常难受的。她决不会原谅我的。但是我没有办法。看见她伤心、思念,我就难受,我知道你要是晓得这种情形,一定就会来接她的。请你千万不要露出来我写过信给你。别写信给我,除非你觉得非常有必要的话。

  我觉得还是不写的好。而且把这封信也撕掉。但是务必快来接她,尤金,请你务必这样。她要你。她会给你做个极好的妻子,因为她是个极好的姑娘。我们都非常爱她——爸爸、妈妈和大家。我希望你会原谅我。我是很不得已的。祝

  好!

  你的玛丽亚塔上。

  当尤金收到这封信的时候,他感到很惊奇,可是也替自己、替安琪拉、替玛丽亚塔、替整个局面感到烦恼。这个悲剧般的局面无论从戏剧化角度来看或是从个人角度来看都一样,也激动了他。小安琪拉,她的黄头发和淡雅的脸蛋儿。多么可耻,他们不能象她所希望的那样(实际上,多少也象他所希望的那样。)呆在一块儿。她很美——这是毫无疑问的。除去特别有学识的姑娘以外,她所具有的那种魅力是跟随便哪个姑娘一样媚人的。她的情感多少比米莉安·芬奇和克李斯蒂娜·钱宁要深挚些。她不能分析出自己的情绪来——就是这样。她只是感觉到它们。他看到她烦恼的各个方面——父母可能抱有的态度,她自己被他们望着时的心情,朋友们的疑讶神气。这毫无疑问是可耻的,是一个冷酷的局面。或许,他最好回去一趟。跟她一块儿,他会快乐的。他们可以住在一个工作室里。无疑地,一切都会安排好。他是不是最好还是冷酷无情,不回去呢?他不愿意这样想。

  不管怎样,他没有回玛丽亚塔的信,而且真的把她的来信照着她所要求的那样撕得粉碎。“假如安琪拉知道了的话,她准会觉得很不愉快的,”他想着。

  同时,安琪拉也在想着。她的默想使她得出了一个结论:假使她的情人回来,顺从他或许比较可取一些。那样,他就会觉得不能不娶她了。从任何广泛的意义上来讲,她不是一个生活的推论家。这时,她对事情的判断要比在随后一个时期里混乱得多。她并没有清楚地看到,这样的手段多么愚蠢。她爱尤金,觉得一定要获得他,觉得宁死也不愿失去他,于是耍手腕的想法便成了一种下策。如果他拒绝娶她,她打定主意要做一件事——投湖。她要离开这个凄凉的世界,因为这里,在最美好的恋爱时刻,绝望竟然横岔出来;她要忘却这一切。如果冥冥中有休息和宁静,那也就够了。

  那一年正转向春季①。由于尤金注意到她用伤感的词句一再表达出的心情,他开始觉得自己必须回去一趟。玛丽亚塔的信使他心烦意乱。安琪拉态度的激烈,使他觉得一件性命攸关的事就要发生了。他不能满不在乎地坐下来写封信告诉她,他不愿意再看见她。黑森林的印象在他心里太鲜明了——她家乡在夏日里的那片芬芳、苍翠的美景。他在四月里写信去说,六月里他打算再去一趟,安琪拉高兴得了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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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在北美洲,通常认为春季是从三月才开始,一月、二月依然是冬季。

  有一件事使尤金作出这样一个结论:克李斯蒂娜·钱宁那年会呆在欧洲不回来。冬天,她写来过几封信,不过写得很谨慎。一个漫不经心的人,从她信上的话里决看不出他们之间有过什么关系。他当然写得热切得多,但是她决定不理睬他热烈地提到的一些事情,这使他渐渐觉得他将来不能再多知道她的事情了。他们是很好的朋友,然而不一定是情人,更不会成为夫妇。他想到她对于一件他觉得这么重要的事情竟然这么平淡,就很生气,而想到她竟然能够这么从容地把他抛弃掉,就觉得自尊心受了损害。最后,他生起气来,于是安琪拉的忠实就显得更有价值了。有一个姑娘不会这样待他。她真爱他。她很忠实。这一来答应好的行程开始显得更有吸引力。到六月,他倒热切地想要看见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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