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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九


  他就这样开始接受了整个照料这个姑娘的工作。他没有自己的安排,而是专心致志地监视病情变化。他守在病人床边,度过夜晚和大部分的白天。那一夜确实就是危机的一夜。病人的烧退了。他能够与小女孩谈话了,他很乐于进行谈话。每次他到外边去,总是要她带来几朵鲜花,总是要给她讲说春天。在往常只有孩子们玩耍的申博恩公园里,现在春天已经悄悄地把树木变成了绿色。他还告诉她,其他女孩子都已经穿起了鲜艳的衣服。他给她讲,明亮的太阳正在外边放射光辉。他给她讲各种故事,他给她朗诵。他许诺她不久就会康复。除了看到她的快乐以外,他没有感到更为由衷的欢愉。在这种幼稚的,故作天真的谈话中他觉得轻松自在。有时候他甚至惊异地听到自己愉快的放声大笑。

  面色苍白的小姑娘躺在枕头上只是微笑。她笑得乏力,她的嘴唇周围现出一道轻轻的,可爱的线条,旋即又像一缕清风一样飞去了。但是他在注视的时候,她的目光——她那十分深沉,呈现灰白色的眼睛从最底层发出的优美灿烂的目光——平静地落到了他的脸上,像一个孩子抱住母亲的脖子那样,完全不感到惊讶和陌生,只是热情而忧郁地依恋。现在她也可以讲话了。不久以后,她与他说话便没有刚开始时的那种畏惧了。

  她最喜欢听他讲述他姐姐的事。她的相貌如何?是高个头还是矮身材?她穿什么样的衣服?她在学校里是不是听话?还是她是否和他一样,有这么一头金黄色的头发?还有他是否能够安排他姐姐有朝一日到维也纳来?维也纳肯定会比那个名字拗口,使她发笑的小城市美好。还有她是否也这样生过病?她提的都纯粹是孩子们的幼稚问题,而且不断地提新的。但是这些问题并没有使贝格尔感到厌倦,他乐意回答。他感到愉快的是,他可以满怀热情地讲说一次他在这个世界上最亲爱的姐姐。因此当这个姑娘请他讲他的姐姐的时候,他便从自己的写字台里把照片拿了出来。

  她那瘦削,苍白,还完全是透明的孩子的手好奇地拿起了照片。

  “在这里,”——她十分小心地用手指抚摸着照片说——“这完全是您的嘴。只是您常在她这张嘴周围加了一道好凶的皱纹,看起来您就完全是另外一个样子。从前每当我见到您,我就老是怕您,您就是那个样子。”

  “那么现在呢?”他微笑着低声问道。

  “现在不再害怕了。但是您告诉我,她也有像您这样的眼睛吗?”

  “我想是的。”

  “而且也像您的眼睛这样大,对吧?您的姐姐一定很漂亮。啊,您看呀,她的头发与我的完全一样,也是辫得圆圆的。母亲最初不想让我用这样的发式。她说,这样的发式使我显得年纪太大。但是我已经不是孩子了,我已经受过坚信礼了。”

  她把照片还给他。他对她注视很长时间,没有说一句话。他第一次不能完整地从照片上重新找到自己记忆中的容貌。他姐姐和这个姑娘的俊美而苍白的面容不知不觉中汇聚到了他的内心体验里。他不能把她们再区分开了,在他的心中她们两人的微笑和声音都合而为一,就像现在这两个信赖他并喜欢与他在一起的女人在他的生活中合而为一一样。卡尔拉的形象已经从他的记忆中消散净尽了。在这么多天里他一次也没有想到过卡尔拉,也没有一次想到那些时光,现在他平静地想起来,那就像…次酗酒,一次陶醉一次愤怒中的蠢行一样。他已经完全忘记了在这里度过的那些毫无生气的不幸日子。

  他只是觉得,他非常幸运。他觉得,仿佛他在晚间的黑暗中走了很久,突然很高兴看到一道白光,像是远方的星星发出的光芒。这道光亮来自一所他可以在里边休息,并且作为亲爱的客人受到接待的房子。他这个幼稚的人,软弱的人,在女人跟前失去勇气的人,有过什么愿望呢?有经验的人必定觉得他太愚蠢,纯洁无辜的人必定觉得他太怯懦。他确实还是一个需要帮助的人,一个尚未成熟的人,一个梦幻者。他来得太早了,过早地挤到了只渴求成熟的生活果实的她们跟前。但是这里的这个孩子,女人在她身上才萌芽,快要长出蓓蕾,不过还处于潜藏状态,还是柔弱的,没有骄傲,也没有贪欲。现在迎着他成长的不是他能够做主人的命运吗?不是他自己可以培育的一种灵魂吗?不是一颗业已无意识地就倾慕他的心吗?一个比迄今所有的梦更甜蜜的梦,而且比他空虚时刻的模糊形象有如热浪一样拍击他的胸膛更为真实。

  后来,他对她越是经常地观察,越是长时间地了解她时,还有她的面颊在病后轻微泛红,年轻的面庞俊美,他心中便油然而生一种默默的,完全无所希求的温情。一种兄妹间的温情,能够抚摸她瘦小的双手和看到她的嘴唇上绽开的笑容,就是幸福了。

  有一次她又安静地,十分安静地躺着。他们两人都沉默无言。他突然产生一种他自己并不理解的要求。他走到她的床边,以为她睡着了,但是她只是在安静地躺着,两眼还引入注意地对他微笑。她的嘴像一朵向内卷的苍白的玫瑰花瓣。他突然知道了他所想要的东西:用自己的嘴唇只是很轻,很轻地触动一下她的嘴唇。

  他弯下了身来。但是甚至面对这样一个生病的孩子他也还是没有勇气。

  她仰视他说:“现在您在想什么?”

  这时候他感觉到,他不能再沉默了。他用很轻的声音说:“我很想吻你一下,可以吗?”

  她一动不动地躺着,只是微笑,那是她明亮闪光的眼睛深深触动他的内心的微笑。这不再是孩子那样的微笑,而已经是像个女人那样的微笑了……

  这时候他便俯子,轻轻地吻起孩子那张细嫩的,没有经验的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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