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远书城 > 茨威格 > 猩红热 | 上页 下页


  他已经该去睡觉了吗?现在是九点钟。他这是第一次在陌生的房子里睡觉。家里的人现在大概都在金黄色的灯光照射下围着圆桌亲切地进行着从容不迫的交谈。现在他知道,他的金黄色头发的姐姐埃迪特很快就要起身,向钢琴走去,还要弹奏起来,完全如他要求她的那样,弹奏一首忧郁的奏鸣曲或者是随便一首欢快的华尔兹。但是他今天是在哪里呢?往常在家里他是站在钢琴旁边的阴影里,随着音调进行着梦想,一直到埃迪特站起身来,真挚地对他道声晚安的时候为止。

  不行,现在他还不能去睡觉。他走过去,从已经让人取来的箱子里拿出几样东西。~切东西都是他家里的人细心包裹好的。他在拆开整齐的包装的时候,必定会想起怀着爱心为他包装东西的那双手。他格外高兴的是在书籍中间发现了一个惊喜:他姐姐的照片。这是她偷偷地给他放进书里边的。照片上还写有一行真诚的话。他长时间凝视着这张爽朗微笑的面孔。然后他又把照片摆放在写字台上,让照片亲切地看着他,给他这个无家可归的人以安慰。但是他觉得,照片上的微笑好像越来越模糊起来。好像她在模糊之中正与他一起悲伤。他觉得照片已经完全模糊了,他简直不敢再去看照片了。

  他还得从这个昏暗的,无所慰藉的小房间里再一次走出去吗?他走到窗口,看到雨还在下个不停。许多雨滴聚集在模糊不清的窗玻璃上,停住不动,一直到又来一个雨滴把它们带走。于是这些雨滴便急转直下奔流,就像眼泪从孩子的面颊流下那样。总是有新的雨滴从四面八方而来,所以雨滴便不住地奔流而下,仿佛外边的整个世界把它的悲伤都哭成了无数的泪水。他站着不动,也许有半个小时之久吧。这种充满沉闷痛苦的,含糊不清的低声演奏,这种持续不断的雨滴流淌,这些诉苦的树木奏出的令人难解的音乐——这种泪珠滚滚的奇异景象深深地触动了他的心。他感到一阵猛烈的,呼唤眼泪的悲伤。

  他很想放声呼喊。可是这就是他在维也纳的第一个晚上吗?他在梦中,在与姐姐和朋友们的交谈中,已经预先多次想到了这个晚上。当时没有任何什么是明确的,但是有着某种激烈的东西,明亮的东西,穿行在光亮闪耀的大街上,向前,一直向前走去,仿佛一切豪华到明天就不复存在了,仿佛要在这第一个小时里就体会到难以忘怀的事情。在愉快的谈话中他想象到过自己忘乎所以地歌唱,往空中抛掷帽子,心里怦怦直跳。现在他站着不动,站在模糊不清的窗玻璃前边,冷得发抖,而且是孤单一人。他凝视雨滴是如何往下流动的:最初是两个雨滴,然后是三个雨滴,现在又变成了两个雨滴。他注视着雨滴如何修成看不见的,运载雨滴往下滑动的轨道。现在他紧闭上眼睛,以免自己的热泪突然间流淌下来,流到他冰凉的手上。多年以来他所渴望的就是这样吗?

  然而时间过得多么缓慢呀!古老摆钟木壳上的指针很不引人注意地向前爬动。他感觉到晚上的恐惧愈来愈有威胁。这是一个孤独的人在这个陌生房间里说不清道不明的,孩子气的恐惧。这是他再也无法否认的,强烈的思乡之苦。在这个大城市里他是孤单一人。这里上百万人的心脏都在突突地跳动,但是除了这场噼里啪啦地下着的,幸灾乐祸的雨水以外,没有一个人对他说话,也没有人听他讲话,或者对他这个正在强忍啜泣和眼泪,像孩子一样害羞的人看上一眼。他确实不如何躲开那藏在黑暗身后,用发光的眼睛无情地盯住他的恐惧。他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渴望过讲话。

  这时候隔壁房间的门发出哗啦响声,砰的一下又关上了。这个蹲在地上的人猛地站起身来,仔细地听。隔壁房间有个粗壮但是经过训练的声音在哼唱一段大学生的歌曲。然后他听见嚓的一声划着了火柴。显然这是点着了灯的声音。这人可能就是他的邻居。就像女房东所讲的那样,是面临最后考试的法律系学生。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因为他觉得他的孤独短暂地平静了下来。隔壁房间传来沉重而紧张的,来回走动的脚步声。歌声越来越清晰可闻。他这个偷听的人突然感到了羞愧,颤抖地站着谛听。他一声不响地回身到桌子跟前,好像是怕隔壁的人透过墙壁看到他似的。

  现在隔壁房间的歌声沉默了,来回的走动也归之于静寂了。显而易见,他的邻居已经坐下来了。现在簌簌的雨滴又开始向他诉说了,令人恐怖的孤寂又在从黑暗中向外窥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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