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远书城 > 茨威格 > 寂寞黄泉路 | 上页 下页


  夜晚渐渐降临到这个房间。她没有感觉到它,因为夜晚是轻悄悄来的。它不像中午那样淘气地透过窗子,它像黑水从墙壁里流出了。天花板升高,隐入虚无世界。万物都降下来,落进无声的潮流里漂走了。她抬头一望,周围一片漆黑,万籁俱寂,只有某处一个小钟嘀嗒嘀嗒地走着,永不停息。窗帘皱折地挂在暗处。仿佛它的反面隐藏着一个庞然大物。房门怎么也嵌进墙里,因此房间四周似乎密闭着,黑黢黢的,活像一口被钉死了的棺木,没有入口和出口,一切都是无限的,但被封锁了的。万物似乎都逼进过来,空气如此压抑,使得人们只能打呼噜,不能畅快地呼吸。

  只有往后才有一条道路通向模糊的地方,在闪烁光辉。那是一面高大的镜子,它在暗处闪着微光,好像一个大沼泽池塘之夜,现在她朝着镜子站起来,好像一个白点在缓缓移动。她站起身来,向镜子靠近,好像一团烟雾从中产生,不断扩大,变成一个幽灵。她本人在靠近,又迅速退回去。

  她恐惧万分,朝着光亮处大喊大叫些什么。但是她不想呼叫任何人。她自己点燃引火绒菌,然后接二连三地点燃大厅里大理石柱上微微发光的青铜灯上的蜡烛。火苗摇曳,簌簌发抖似地试探着伸进暗处,好像暖和的人去洗冷水浴,胆怯地退了回来,又钻进冷水里,终于颤巍巍的光云笼罩着灯架,逐步扩大光圈,往上直飘浮到天花板。房顶上,裸体带有双翅的柔和的小爱神平常在青云中翩翩飞翔,现在躺在一片灰蒙蒙的雾氛里,闪烁的火苗好像发出微弱的闪光,不安地掠过小天使画像。四周的东西似乎从睡梦中惊醒了,一动不动地立在那里。在这些东西后面的高处,阴影像一个小动物爬着,使它害怕。

  但是镜子越来越诱人。她看着它,见到总有些东西在动。通常她周围的一切都沉默和有敌意。万物都睡过头了。人们都把她踢开了。她不能问任何人,无法向人申诉。但是在那里还有些东西,有的已给予答复,有的仍然不迟钝,有的在动,边说边看着她。但是她该问他什么呢?她在巴黎很少问过,她是否美。她的镜子就在那些渴求得到她的男人的闪闪发亮的眼睛里。在胜利的时候,在炎热的夜里,她很美,在她乘车去凡尔赛的时候,人们都用惊奇的眼光望着她。她信任他们,即使他们欺骗她,因为对她的力量的信任这本身就已经是她的权力。可现在,她受到屈辱,她是什么人?

  她充满恐惧地看着那块闪光的玻璃,仿佛她的命运就在镜子里面,并且反过来看着她。她吓坏了。这是真的吗?她的两颊似乎消瘦了。没有精神。一副凶恶的嘴脸嘲笑她。眼睛深陷在眼窝里,恐惧地向外望着,好像求助的样子。她摇晃着,这是个幽灵,向镜子微笑。但是微笑又回到冷若冰霜和嘲笑。她摸了摸自己的身体。镜子没有撒谎。她是瘦了,像孩子般消瘦了。戒指戴在手指上松垮垮的。她感到血更凉地流过血管。她感到害怕,难道这一切都成为过去了?青年时代也过去了?她压抑着愤怒,嘲笑自己。这个著名的、法国的女统治者,她好像从一个梦里醒过来,谈伏尔泰的诗,他将自己的剧本连同这些诗献给她,讨好她的人十分乐意地反复吟诵他的诗:

  你真美丽
  朴素无华
  有着勃勃生气
  从不轻率
  神明给你
  自然的光辉
  匀称、妩媚
  坚实在于认真
  魅力蕴藏在小事里

  每个字似乎都在嘲笑她。她凝视着,凝视着镜子,看看是否那边的人未嘲笑她。

  她举起灯,好好地看看自己。她越靠近灯,她似乎越显得苍老。她照镜子的每一分钟,似乎短寿几年。她看自己越越苍白,越来越没有血色,越越憔悴,越来越白发苍苍。她感到自己老了,她整个生命似乎完了。她颤抖着,她恐怖地注意到镜子里她的整个命运,她的完全毁灭。她不可能看厌,越越注视着这个老妇扭曲了的白色面具,这就是她自己的面目。


梦远书城(guxuo.com)
上一页 回目录 回首页 下一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