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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七


  “我不会安宁地死去,”韦萝妮克用异样的声音说道,“假若我不纠正正在听我讲话的你们当中的每一个人可能对我产生的错误印象。你们应认识到我是个大罪人,她请求你们为她祈祷,并争取通过当众坦白过失得到宽恕。这个过失严重之至,带来了致命的后果,或许任何赎罪的苦行都补赎不了。但是我在人间受到的屈辱越大,在我心向往之的天国担心承受的天怒恐怕就越小。我的父亲对我十分信赖,将近二十年前,把本堂区的一个孩子托给我照顾,他看出这孩子力求上进,天资聪颖,品德出众。这孩子就是不幸的冉-弗朗索瓦·塔士隆,从此他对我象对恩人一样眷恋。我对他的情意如何变成了罪恶的感情?我以为这不必解释。或许人们将看到,支配我们在尘世行动的最纯洁的感情,由于闻所未闻的牺牲,由于我们的脆弱,由于许多似可减轻我的过失的原因,不知不觉改变了原来的倾向。但即使最高尚的情意充当了我的帮凶,难道我的罪过就小一些吗?我宁可承认,以我的教养和社会地位而言,我可以自认比父亲托付给我的孩子高出一等,我们女性与生俱来的敏感将我与他分开,但我不幸倾听了恶魔的声音。不久后我对这年轻人的感情大大超出了母爱,对他不露声色、体贴入微的仰慕动了心。惟有他第一个认识到我的真正价值。或许我自己被一些可憎的盘算迷住了心窍:我想到一切全受之于我的孩子口会多么紧,而且我们虽然生来平等,但偶然把我们置于悬殊的地位。最后,我用乐善好施的美名和吃斋诵经的功德为自己的行为打掩护。唉!我把自己的情欲藏在祭坛的阴影中,这恐怕是我最大的过错之一。最高洁的行动,我对母亲的爱,在众多的迷途之人中我的诚挚真心的虔敬行为,全被我用来促成疯狂情欲的可鄙胜利,成为捆缚我的一根根绳索。正在听我讲话的我热爱的可怜母亲,长期被蒙在鼓里,是罪恶的无辜同谋。当她睁开眼睛,生米已煮成熟饭,她只得在为母的心里寻找保持缄默的力量。她的沉默因而变成了最高尚的德行。她对女儿的爱战胜了她对上帝的爱。啊!我庄严地替她揭下戴在她头上的沉甸甸的面纱。她将襟怀坦白地度过余生。愿她的母性不受任何指责,愿她的高尚圣洁、德高望重的老年大放光彩,并脱下间接触到奇耻大辱的指环!……”

  说到这儿,哭声把韦萝妮克的话打断了片刻;阿莉娜给她吸了嗅盐。

  “连最后一次服侍我的忠心耿耿的女仆,我也不配接受她对我的好意,至少她佯装不知她所知道的事;但她了解我用苦行摧残犯了罪过的肉体的内情。我受到尘世可怕逻辑的驱使,现在请求世人原谅我欺骗了他们。冉-弗朗索瓦·塔士隆的罪过没有社会认为的那样大。啊!所有倾听我的人,我恳求你们!请考虑他年纪轻轻,受到我所感到的悔恨和不由自主的诱惑的双重刺激而心醉神迷。更何况,造成最大不幸的原因竟是诚实,遭到曲解的诚实!我俩谁也忍受不了接二连三的欺骗。这背运的人,他求助于我的高尚伟大,希望这致命的爱情尽量不伤害他人。所以他是为我犯的罪。这不幸的人迫不得已,出于对偶像的过分忠心,在一切应受指摘的行为中选择了损失尚可弥补的行为。事到临头我才知悉实情。处决时,上帝的手推倒了这一连串骗局。我回家前听见了如今仍在耳边回响的叫喊,揣测到了我无力阻止的血腥斗争,而这疯狂正是我造成的。塔士隆疯了,我向你们保证。”

  说到此,韦萝妮克望了检察长一眼,人们听见德妮丝深深叹了一口气。

  “看到他自己认为的幸福被出其不意地毁掉,他失去了理智。这不幸的人被感情引上歧途,不可避免地从轻罪走向重罪,从重罪发展到杀害两人。当然,他离开我母亲家时还一身清白,回来时却成了罪人。世上只有我知道他没有预谋杀人,也没有任何给他招来死罪的加重罪行的情节。我几次三番想自首救他的命,而一种必要的和高高在上的可怕傲气却三番五次使我咽下到了嘴边的话。当然,我的在场或许给了他可憎、可鄙、可耻的杀人的胆量。独自一人,他会逃之夭夭。我造就了这颗灵魂,培育了这个头脑,扩展了这个心胸,我了解他,他做不出懦怯卑鄙的事。请为这条无辜的臂膀申冤吧,请为宽容的上帝允许在坟中安息的人申冤吧,你们泪洒坟头,想必猜到了实情!你们惩罚、诅咒眼前的女罪人吧!罪一犯下,我惊恐万分,竭力掩饰。我这无儿无女的人,受父亲之托引导一个孩子去见上帝,我却把他领上了断头台;啊!是时候了!把一切指责倾倒在我身上吧,把我压得抬不起头来吧!”

  说这话时,她的两眼射出带着野性的自豪的光,站在她身后用权杖保护她的大主教一改无动于衷的态度,用右手捂住眼睛。响起一声嘶哑的喊叫,仿佛有个人快死了。杰拉尔和鲁博两人抱住完全不省人事的德妮丝·塔士隆,把她抬走了。这个场面稍稍减弱了韦萝妮克眼中的火光,她很不安;但很快又露出殉难者的安详。

  “现在你们知道,”她接着说,“我在此地的行为不配受到称赞和祝福。我为上天所过的刻苦修行的秘密生活将受到上天的赏识!我公开的生活是对我的罪孽的巨大补偿:我的悔过自新在这块土地上留下了不可磨灭的标记,几乎将存留百世。它铭刻在肥沃的田野上,扩建的镇子里,从山上引入往日贫瘠蛮荒、如今翠绿多产的平原的条条溪流中。一百年内,只要砍一棵树,乡亲们就会说这是靠了谁的悔恨后人才得此荫凉,”她又道,“这个痛悔前非、本该让我长命百岁报效本地的灵魂将长久地活在你们中间。你们本可以靠它的才干,靠一份以正当手段挣来的财产实现的事,已由它悔过的女继承人,那个导致犯罪的女子完成。社会受到的一切损失已得到补偿,让这条托付给我的生命在风华正茂之年夭折的罪责由我一个人承担,这笔债就要和我清算!……”

  说到这儿,泪水熄灭了她眼中的火光。她停顿了一下。

  “最后,在你们中间有个人,由于他克尽职守,我一直对他恨之入骨,而且以为会永远恨他,”她接着说。“他是给我上的第一个刑具。当时我陷得太深,两脚还浸泡在血泊中,不可能不仇恨司法。只要这粒愤怒的种子仍搅得我心绪不宁,我明白身上还残留着该受谴责的激情;我没有任何值得原谅的地方,我只是把魔鬼藏身的角落涤荡干净。不管这个胜利多么来之不易,它是全面彻底的。”

  检察长让韦萝妮克看到一张沾满泪水的脸。人类的司法似乎感到了愧疚。当悔罪女子掉转头想继续讲下去,她遇到了一位老者——格罗斯泰特——被泪水浸湿的面孔,他朝她伸出祈求的手,仿佛在说:“够了!”此刻,这位卓绝的女子听见一片哭声,她为如此深切的同情所感动,又受不了众人宽恕的抚慰,感到一阵晕眩;老母见她元气大伤,伸出又变得年轻的臂膀,将她抱走。

  “基督徒们,”大主教说,“你们听见了这个悔罪女子的忏悔;它进一步肯定了人类司法的判决,并能打消由此判决引起的种种顾虑和不安。你们应当将这看作与教会共同祈祷的新的理由,教会向上帝奉献弥撒圣祭,恳求他宽恕如此深切的悔恨。”

  祭礼继续进行,韦萝妮克一直在场,神情中流露出内心极大的满足,在众人眼中似乎换了一个人。她的面部表情天真烂漫,活象当年在父亲老房子里的那个幼稚纯洁的少女。永生的曙光已经照亮她的额头,给她的面孔涂上天国的色泽。她想必听见了神秘的和声,从最后一次与上帝结合的欲念中汲取生存的力量;博内神甫来到床边,给她赦了罪;大主教怀着慈父般的感情为她抹圣油,使全体在场者看出这只迷途知返的羔羊对他多么珍贵。高级教士通过敷圣油,让这双作恶多端的眼睛闭上,不再看尘世之物,给这两片动人心魄的嘴唇贴上教会的封条。钻进过坏主意的耳朵也永远地封闭了。被赎罪的苦行减弱的一切感官就这样得到圣化,恶魔被迫放弃了对这颗灵魂的控制权。参加过圣事的人,从来没有象这天目睹教会关怀的人对圣事的伟大和深奥理解得如此透彻,而垂危女子的自白为这种关怀作出了解释。经过这一切准备,韦萝妮克带着希冀与欢乐的表情接受了耶稣基督的圣体,与本堂神甫多次抵触的怀疑至此雪融冰释。惭愧的鲁博顷刻之间变成了天主教徒!这个场面既感人又可怖;但一切事物的安排又如此庄严,绘画艺术或许可以从中找到一幅杰作的主题。

  这段阴惨惨的插曲过后,奄奄一息的女子听到开始诵读圣约翰福音书,她示意母亲把被家庭教师带走的儿子领来。当她看见跪在讲经台上的弗朗西斯,得到宽恕的母亲自认有权把手放在他头上为他祝福,然后就咽了气。索维亚老太太站在一旁,二十年如一日,始终坚守岗位。这个女人,自有她的英雄气概,为饱尝痛苦的女儿合上了双眼,依次吻了吻。全体教士,后面跟着神职人员,把床团团围住。在香烛跳动的火光中,他们唱起可怕的Deprofundis①,嘈杂的齐唱告诉跪在城堡前的全体居民、在各个大厅祈祷的朋友们和全体仆役,本乡的母亲已与世长辞。众人的呻吟和哭声伴随着圣歌。这位伟大女性的忏悔没有越过客厅的门坎,只被朋友们听到。附近的农民夹在蒙泰涅克的农民中间,一个个手执绿枝前来,一边流泪,一边祈祷,向女恩人最后一次道别,他们瞧见一个痛苦不堪的法官握着那女子冰冷的手,被他无意间那样残酷、又那样公正地打击过的女子的手。

  ①拉丁文:我从深处求告。见《旧约·诗篇》第一百三十篇:“耶和华啊!我从深处向你求告。主啊!求你听我的声音。”

  两天后,检察长、格罗斯泰特、大主教和镇长各持棺罩一角,护送格拉斯兰太太的遗体去她最后的归宿地。遗体在深沉的寂静中被安放在墓穴里。听不到一句话,谁也没有力气讲话,一双双眼睛噙满泪水。“她是位圣女!”大家众口一词地说,一面沿着靠她致富的乡镇自己修筑的道路离开墓地,他们向她在乡村创作的一件件作品说这句话,仿佛要叫它们活动起来。格拉斯兰太太葬在冉-弗朗索瓦·塔士隆遗体旁边,对此无人感到奇怪;她没有提出这个要求;但老母出于残留的恻隐之心,嘱咐圣器室保管人将两人合葬,他们被尘世粗暴地分开,又怀着同样的悔恨在炼狱团圆。

  格拉斯兰太太的遗嘱实现了人们的一切期望;她为利摩日中学设立奖学金,给只接收工人的济贫所添置床位;她拨出巨款——六年内三十万法郎——购买村里叫做塔士隆屯的那部分土地,吩咐在那里修建一间济贫所。它将命名为塔士隆济贫所,收容本乡一贫如洗的老人、病人、分娩时无衣无食的妇女和无家可归的弃儿;韦萝妮克希望它由仁爱会修女主持,并规定内外科医生的薪金为四千法郎。格拉斯兰太太请鲁博当济贫所的第一任医生,委托他挑选外科大夫,并从清洁卫生角度与将担任建筑师的杰拉尔共同监督施工。她还送给蒙泰涅克市镇一片牧场,供其支付各种捐税。教堂得到一笔在某些特殊情况下使用的救援基金,它将对年轻人实行监督,注意发现对艺术、科学或工业表现出禀赋的蒙泰涅克的孩童。女立嘱人行善明智,指示从基金中提出一笔钱作奖励金。千家万户接到噩耗如同遭了大难,没有出现有辱这位女子身后名声的任何传闻。如此谨言慎行是这群信奉天主、勤劳苦干的乡民对大贤大德表示的敬意,他们正在法兰西这一隅之地重新创造《德育尺牍》中的奇迹。

  杰拉尔被指定为弗朗西斯·格拉斯兰的监护人,遵照遗嘱搬到城堡居住;韦萝妮克死后三个月,他娶德妮丝·塔士隆为妻,弗朗西斯找到了第二个母亲。

  一八三七年一月至一八四五年三月于巴黎

  [王文融/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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