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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九


  难得一次表现慈悲的岁月为教堂寒伧的外表增添了几分豪华,教堂内部与这种不加修饰的诗情完全协调一致。进到里面,眼睛首先盯住屋顶,护顶的栗木板由于年深月久呈现出欧洲古老树林最绚丽的色彩,结实的支柱等距离地支在横梁上,撑住屋顶。刷了白灰的四面墙上没有任何装饰。贫穷使这个堂区不知不觉失去了对圣像的崇拜。教堂地面铺了方砖,摆着长凳,光线从四扇用铅条卡住玻璃的尖穹窿形侧窗照进来。装点墓形祭台的有:一个带耶稣像的大十字架,挂在饰有几条干净发亮线脚的胡桃木圣体龛上方,八个插经济蜡烛、漆成白色的木制烛台,还有两个插满假花的瓷花瓶,这种花瓶连证券交易所的门房都看不上眼,但上帝并不嫌弃。一个镶银的铜制手提式旧圣水缸,用几根从某座拆毁的古堡里弄来的丝绳吊住,里面点着一支蜡烛,给正祭台间照明。洗礼盆和讲经台一样是木制的,就象为堂区财产管理委员们——镇上的贵族——设立的一种笼子。圣母祭台上有两幅彩色石版画,镶在一个金色的小框里,引起大众的啧啧赞叹。祭台漆成白色,铺一块饰有蹩脚的月牙形橙红色花边的台布,涂成金色、在车床上加过工的木制花盆里栽着假花。教堂尽头有扇长窗,遮着红布大窗帘,产生出奇幻的效果。这件艳丽的大红袍在刷白的墙上投下粉红的色调,仿佛神明的思想从祭台放射光芒,把这个可怜的教堂抱在怀里,给它以温暖。通向圣器室的过道的一面墙上,有幅高大的施洗者圣约翰——村子的主保圣人——抱着他那只木雕的羊,涂着难看的颜色。尽管贫穷处处可见,这座教堂仍不乏温馨的和谐,它令美好的心灵愉悦,给色彩烘托得那么鲜明。木头丰富的棕褐色调奇妙地突出了墙壁的洁白,与投在祭台间周围的大富大贵的猩红色十分调和。这三种颜色朴素地融为一体,令人想到天主教的伟大思想。看到这座清贫的教堂,如果说第一个感觉是惊讶,那么随之而来的便是掺杂着怜悯的赞美:它不正体现了当地的贫困吗?它不是和本堂神甫住宅的古朴协调一致吗?况且它很干净,收拾得很整齐,散发出乡野美德的馨香,不存在任何弃之不管的迹象。虽然它简朴土气,但祈祷之声不绝于耳,它有一颗灵魂,人们感觉得到,却说不清是怎么回事。

  加布里埃尔长老轻轻溜了进去,以免打扰两群坐在正祭台旁前排长凳上的人凝神静思。悬灯处有个相当粗糙的栗木栏杆把正祭台与中殿隔开,栏杆上铺着领圣体时用的罩布。中殿两侧,各有二十来位男女农民沉浸在最热诚的祈祷中,丝毫没有注意沿着两行长凳间的狭窄通道走过来的外乡人。加布里埃尔长老走到灯下,从那里可以看到两条呈十字形的小甬道,一条通圣器室,另一条通墓地。他在墓地那一边瞥见一家人身着黑衣跪在方砖地上;教堂的这两部分没有长凳。年轻长老匍伏在把祭坛和中殿隔开的栏杆的台阶土,开始祈祷,一边睇视着眼前的景象,不久便明白了是怎么回事。福音节已经诵读完毕。本堂神甫脱下祭披,走下祭台来到栏杆前。年轻神甫料他会这样做,忙把背靠在墙上,博内先生没有看到他。钟敲响了十点。

  “教友们,”本堂神甫声音激动地说,“此刻,本堂区的一个孩子即将受到极刑,偿还欠人间司法的一笔债,我们献上弥撒圣祭,以求他的灵魂得到安息。让我们同声祈祷,愿这孩子在生命的最后时刻不被上帝抛弃,愿悔恨使他在上天得到尘世拒绝给他的宽恕。这不幸的人,是我们曾指望奉为楷模的人之一,他的死只能归咎于对宗教原则的无知……”

  从服丧的那家人中间响起一阵呜咽,打断了本堂神甫的话,年轻教士从这极度的悲痛中认出他们是塔士隆的家人,虽然他与他们素未谋面。最前面的两位年过七旬的老人身子贴着墙,两张犹如佛罗伦萨青铜像的茶褐色脸上刻着深深的、一动不动的皱纹。这两个人物,身着打补钉的旧衣服,雕像般颤巍巍地挺立着,大概是囚犯的祖父母。他们呆滞发红的眼睛仿佛在流血,胳膊颤抖得厉害,拄着的手杖碰在方砖地上发出轻微的响声。他们身后是父母双亲,用手帕遮住脸,泪如雨下。这四位家长周围,跪着两个由丈夫陪伴的已婚姐姐。然后是三个痛苦得发呆的兄弟。五个孙儿女双膝下跪,最大的不过七岁,想必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带着农民特有的看上去麻木不仁、实际对具体事物明察秋毫的好奇心,望着,听着。最后是按照法院的愿望被关押过的可怜姑娘,排行最小的孩子,这个德妮丝,因为爱哥哥受了罪,她带着恍惚、怀疑的神态聆听着。对她来说,哥哥是不可能死的。她是三个马利亚中那个不相信耶稣会死,同时又为他分担临终痛苦的马利亚的化身。①她象个长久熬夜的人,面色苍白,两眼干涩,娇艳的面容与其说由于田间的劳作,不如说因悲伤失去了光泽;但她仍然保持着乡材姑娘的美丽,体态丰满,发红的胳膊很漂亮,脸庞圆圆的,眼睛清亮,此刻射出绝望的光。脖颈下面,坚实雪白的肌肉有好几处未被太阳晒黑,暗示衣服下藏着雪白丰润的肌肤。两个已婚女子在哭泣;她们的丈夫是吃苦耐劳的农民,面容严肃。另外三个男孩无比伤心,垂下眼睛盯着地面。在这幅听天由命、悲痛无望的凄惨画面中,只有德妮丝和母亲呈现出反抗的色彩。

  ①指《圣经·新约》中的抹大拉的马利亚。她目睹耶稣被钉上十字架,后又看见耶稣复活并升天。

  其他居民为这个令人尊敬的家庭分担悲痛,真诚虔敬的怜悯使张张脸上流露出同样的表情,当神甫的几句话叫他们明白,此刻大刀正落在那个人人认识,看见他出生,认为他不可能犯罪的年轻人头上,他们又露出惊恐的神色。教士应向教徒发表的简短致词被呜咽声打断,他心烦意乱,匆匆结束,请大家虔诚地祈祷。虽说这个场面不致令一个教士惊奇,但是加布里埃尔·德·拉斯蒂涅年纪太轻,所以受到深深的触动。他还没有行使过教士的职司,自知等待他的是别的命运,他无需去和社会的各种缺陷斗争,目睹充斥其间的痛苦而心中流血;他担负着高级教士的使命,坚持牺牲精神,代表教会的聪明睿智,在引人注目的场合和更大的舞台上发扬这些美德,如同马赛和莫城的著名主教,以及阿尔勒和康布雷的大主教。①这一小群乡下人在为一个人哭泣祈祷,他们猜想这人正在一个大广场上,在成千上万来自四面八方的人面前受刑,巨大的耻辱更加重了他的刑罚;同情与祈祷虽说力量微弱,抵销不了众人残忍的好奇心和理所当然的诅咒,但它令人感动,尤其在这座可怜的教堂里。

  ①分别指一七二〇至一七二一年发生鼠疫时救护病人的马赛主教贝勒森斯;莫城主教博叙埃;一七九二年九月二日在巴黎加尔默罗修士会街被谋杀的阿尔勒大主教杜洛;康布雷大主教费讷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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