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远书城 > 巴尔扎克 > 行会头子费拉居斯 | 上页 下页


  他坐在看门人的椅子上。这偶然凑成的集团,根据各成员的不同性格,有的凝望天空,有的怕溅上泥水,一跳一蹦地走开去;也有因急事在身,或因看见别的公民不顾风雨仍在趱行,或因看见住宅的庭院也很潮湿,同样会得重感冒送掉性命,正如一句俗话所说,粗布不比被单强,反正人人有自己的理由,都走掉了。这时就只剩下了小心谨慎的行人,他密切注视着乌云裂隙间露出的块块蓝天,准备重新上路。

  德·摩冷古先生与一群行人一道,逃到一所古老房屋的门洞下避雨。住宅的庭院,形状类似一节长炉筒。沿着潮湿起硝、长霉发绿的粉墙,到处是铅皮管道,四幢住宅,层层相叠,你仿佛置身于圣克鲁①的小瀑布之前。雨水到处流淌,在翻腾,在跳跃,在窃窃私语。这水又黑,又白,又蓝,又绿。在看门人的扫帚下,流水叫嚷着,抖动着。看门人是一个掉了牙的老太婆,对暴雨已经习以为常,似乎还很庆幸的样子,借此机会将各种残渣碎屑推到街上。这些垃圾的奇妙清单,足可以揭示出院中每家房客的生活和习惯。有印花棉布的边边,泡过的茶叶,颜色消褪、残缺不全的假花花瓣;有菜叶子,乱纸,金属碎片等等。每扫一下,老太婆都将水沟的灵魂赤裸裸地暴露于光天化日之下。这乌黑的裂隙,切割成棋盘格形状,看门人拚命地驱赶着它。这是活生生的巴黎每日呈现出的万千图景之一。可怜的情人凝望着这幅景象。他只是无意识地凝望着,完全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之中。他抬起眼睛,恰巧与刚进来的一个人打了个照面。

  这个人,至少从外表上看去,是个乞丐。但不是巴黎那种无法用人类语言描绘的乞丐。不,他是一种新型的乞丐,与一般听到“乞丐”二字时唤起的想法完全不同。沙尔莱②在他的绘画中,有时描绘巴黎的穷人,真是观察得入木三分,表现得惟妙惟肖:在污泥浊水中滚过的粗俗的面孔,喉音大概很重,通红的蒜头鼻子,嘴里没牙,却仍然令人恐惧;地位卑贱,表情可怕,双眼闪烁着深邃智慧的光芒,似乎有些不合情理。这个陌生人完全不具备这些特点。有的无耻流浪汉,脸上有大理石般的花纹,皮肤龟裂,青筋暴露;前额到处凸凹不平;头发稀少,污秽不堪,有如扔在街角的假发套。他们人人地位卑微,却心情快活,在快活中也显得卑微。人人都打上了生活荒唐的烙印。他们只是用沉默来表示对社会的谴责,从他们的神态上可窥见内心可怕的思想。他们置身于犯罪与要求施舍之间,不再有什么悔恨。他们在绞刑架附近打转,小心谨慎使自己不卷进去。他们在罪犯中显得清白,在清白人中显得罪过。他们常常使人发笑,却也总是令人深思。他们之中某个人对你来说,简直可以代表病态的文明。他什么都懂,知道什么是荣誉,祖国,苦役犯的美德。他还具有普通罪犯的狡猾和风雅罪犯的细腻。另一个典型则是逆来顺受,善于模仿别人的声音和姿态,十分愚蠢。他们人人都有循规蹈矩、努力劳动的微弱愿望,但是他们遭到社会的拒绝,将他们推入泥潭。社会根本不想了解乞丐之中可能也有诗人、伟大的人物、无畏的勇士和具有高度组织才能的人。他们是巴黎的吉卜赛人,和任何饱受痛苦的群众一样,是本质善良或天性恶劣的小民。他们已习惯于忍受巨大的痛苦,命运的强大力量将他们永远置于污泥浊水之中。他们每个人都怀着梦想和希望,每人有自己的幸福:赌博,赌彩票或酗酒。

  ①圣克鲁位于巴黎西部,其城堡及园林素享盛名。此处的“小瀑布”为人工瀑布,在城堡附近。

  ②沙尔莱(1792—1845),法国画家。

  站在德·摩冷古先生面前的这个人,身上完全没有上述那种莫名其妙的生活的痕迹。他无忧无虑地紧靠着墙壁,就象一位高超的画家,在画室内某张油画的反面凭着想象勾勒出来的肖像画一般。这人身材修长而又干瘪,铅灰色的面孔透露出深邃而冷静的思想,对好奇者的怜悯不予理会,并报之以饱含嘲讽的神态和怒目而视的眼神。这种态度和目光显示出他有意要和这些人平起平坐。他的面孔是脏污的白色,秃顶上布满皱纹,酷似一方花岗岩。他穿一件肮脏的礼服,扣子一直扣到颈根。头上两侧几绺平直、灰白的头发,垂落到上衣的领间。他既象伏尔泰,又象堂吉诃德。他既爱开玩笑,又郁郁寡欢;充满蔑视,又极旷达,同时又半疯半癫。他似乎没穿衬衣,胡髭很长;恶俗的黑领带十分破旧,露出褶痕很深,青筋如绳索般突起的粗脖颈;每只眼窝下,勾画出虚肿的棕色大眼圈;看上去他至少有六十岁。双手白净。靴子已有破洞,后跟也已磨坏。一条蓝裤子,缀着好几处补钉,起毛的地方有些发白,看上去十分寒伧。或许是他打湿的衣服蒸发出一股臭气,或许是他平时就有那股巴黎贫民窟的味道。诚然,办公室,圣器储藏室,收容所,也都有一种特殊的味道,又臭又哈喇。但这一切都无法使你想象出这人身上那股呛人的气味。于是他旁边的人纷纷离开自己的位置,把他一个人留在那里。他先向那些人,然后又向军官投过平静而无表情的目光,那是著名的塔莱朗先生①的目光,是无光又无热的眼神。它象一具无法穿透的面罩,面罩下面,强有力的心灵隐蔽着深沉的激情和对人、对物、对事件最精确的计算。他脸上的皱褶并未加深,他的嘴巴和前额毫无表情。只是他的眼睛缓缓地动了动,低垂下去,显出高贵和几乎是悲哀的样子。在垂下憔悴干瘪的眼皮这个动作中,蕴含着一部完整的悲剧。

  ①塔莱朗(1754—1838),法国著名外交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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