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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五


  上餐后甜点的时候,音乐家和厨师快乐地发誓弃绝自己的错误:一个哼着罗西尼的一首卡伐蒂那咏叹调,另一个在盘子里堆起几块点心,学着法国吃法,就着扎拉樱桃酒吃。伯爵充分利用冈巴拉的愉快心境,冈巴拉也象羊羔一般温顺,任人带到了歌剧院。引子的头几个音符刚刚响过,冈巴拉显出醉意完全消散,而让位于躁动不安的样子。有时这种情绪使他的判断能力与想象能力和谐一致,而平时二者常常相互冲突引他走火入魔。忽然间,这部伟大音乐戏剧作品的主导思想,如同光芒闪射,扫过他生活的深夜,简单明了地显现在他的面前。在他张开的双眼前,这音乐描绘出另一个世界那广阔无垠的地平线。他第一次被人抛进这个世界,但也认出曾在梦幻之中见过的起伏。他自认为被送到了自己祖国的田野中,美丽的意大利从那里开始,这正是拿破仑恰如其分地称之为“阿尔卑斯山的平坡”的地方。回忆将他带到往昔,那时,他的理智充满青春活力,尚未被过于丰富的想象造成的恍惚状态所搅乱。他虔诚地倾听着,不想发一言。伯爵也充分尊重他内心正在进行的活动。冈巴拉纹丝不动地呆在那里,直到深夜十二点半时分。歌剧院的常客大概把他当成了一个酩酊大醉的人,其实他本来就醉了。回来时,安德烈开始攻击迈耶贝尔,打算唤醒堕入半醒半睡状态的冈巴拉。贪恋杯中物的人都体验过这种滋味。

  “这前后不连贯的乐章中有什么吸引人的东西,把您弄得象个梦游者似的?”安德烈到家时说道,“无疑,《魔鬼罗伯特》的题材并非没有意义,霍尔泰在一部写得很精彩、充满紧张而吸引人的情节的悲剧中,将这个题材发挥得淋漓尽致①。但是法国剧作者倒想出办法从中汲取了世界上最可笑的故事情节②。韦拉齐③和席卡内德尔④的剧本再荒唐也赶不上《魔鬼罗伯特》诗句的荒唐,简直是地地道道的剧场噩梦,叫观众心情压抑,而不能叫他们产生强烈的感动。迈耶贝尔分给魔鬼过分美妙的一份。贝尔特朗和爱丽思⑤代表善与恶的斗争,美好的信条和丑恶的信条。这一对立为作曲家提供了最巧妙的对比。最优美的旋律安排在生硬和枯涩的歌曲旁是脚本形式的自然结果,但是在德国作曲家的乐章中,魔鬼唱得比圣徒还好。来自上天的灵感常常与其本源背道而驰,即使作曲家离开叫人受不了的形式一小会,很快他就对自己努力放弃那些形式而感到疲惫不堪,急忙又回到那上面去了。旋律性,这是在如此庞大的作品中永远不应当扯断的一根金线,可是在迈耶贝尔的作品中,常常消逝得无影无踪。感情与音乐一点关系也没有,内心活动在其中不起任何作用。所以,人们永远碰不上美妙的旋律,永远碰不上质朴的歌曲,而只有这些才会使人动情,在心灵深处留下甜美的印象。和声占主导地位,而不是作为各组音乐画面从中突出起来的背景。这些不和谐的搭配,根本不能感动听众,只会在听众心中激起与人们看见街头卖艺的艺人悬在一根绳子上,在生与死之间摇摆时产生的感觉相似的感觉。这种令人厌倦的抽搐,从未有优美的歌曲来使它平静下来。人们简直会说,作曲家除了要显示自己的稀奇古怪和令人瞠目之外,便没有别的目的。他急忙抓住产生古怪效果的机会,不顾事实,不顾音乐的和谐统一,也不顾在乐器的大轰大叫之下将演员的歌喉压得无法施展。”

  ①指德国诗人霍尔泰(1798—1880)的悲剧《罗伯特·杜·特菲尔》,于一八三一年三月十三日在柏林上演。

  ②此剧作者为斯克里布和德拉维涅,当时受到严厉批评。

  ③韦拉齐,十八世纪意大利剧作家。

  ④席卡内德尔(1751—1812),德国剧作家。

  ⑤均为剧中人物。

  “闭上您的嘴吧,朋友,”冈巴拉道,“那支精彩的地狱之歌,加上使用传声筒这种新的乐器法将歌曲变得更加可怕,我至今仍处在其魅力之下呢!断断续续的节奏使罗伯特的歌唱那么精力充沛,产生了超自然的力量,我此刻仍在那魔力之下呢!不,格鲁克①本人的吟诵从来没有产生过这么神奇的效果。这么多的技巧,真叫我吃惊。”

  ①格鲁克(1714—1787),德国作曲家。

  “Signormaestro①,”安德烈微笑着接过话头,“请允许我与您唱反调。格鲁克写作之前,要考虑很长时间。他把各种可能性算计一下,制订了一个大纲。这个大纲以后可能为他细目的灵感所改变,但是永远不会使他半路误入歧途。正因为如此,那抑扬顿挫十分有力,吟诵因真实而激动人心。我同意您说的,迈耶贝尔的歌剧技巧很高,但是当这种技巧脱离灵感时,就变成了一个缺点。从这部作品中,我似乎发现了一个头脑精明的人那艰苦的劳动,他从过时或被人遗忘的歌剧的千百个旋律中剔出他自己的音乐,为的是将这些旋律加以扩展、变化或集中,然后便据为己有。但是,所有制拼盘的人会出的问题,这里也出现了,那就是好玩意的过度堆砌。这个机灵的音符采摘者有许多不和谐音,出现得太频繁,最后就会刺耳,而且使耳朵习惯于那些重大效果。实际上为了能在情景要求产生重大效果时确实产生出最好的效果来,作曲家应该尽量注意少用。那些不合谐的过渡一再重复,会令人生厌。滥用变格终止又使他失去一大部分宗教庄严性。每一位作曲家有其独特的形式,他忍不住要反复使用,这一点,我知道得很清楚。但是根本问题在于控制自己并且避免出现这个缺点。一幅画的色调只有蓝或红,这张画就与真实距离太远,而且使人视力疲劳。因此,《罗伯特》乐谱中几乎总是一样的节奏,便在作品的整体上洒上单调的色彩。至于您提到的传声筒的效果,这在德国为人所知由来已久。迈耶贝尔当作新鲜玩意送给我们的这个东西,莫扎特从前一直是使用的。《唐璜》里面魔鬼的合唱,莫扎特也是这样叫人唱的。”

  ①意大利文:大师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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