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远书城 > 巴尔扎克 > 被诅咒的孩子 | 上页 下页
十三


  这母爱的愉快不断被愁苦的思绪所破坏,这种思绪来自儿子在家中的奇怪处境。兄弟俩都已超过了少年时期,可是还互不相识,未曾相见,甚至没有想到他们生活在敌对的状态。公爵夫人许久以来就希望能够趁丈夫不在家的时候,找一个她指望能够用自己的心灵使兄弟俩都受感化的隆重场合,帮他们建立起密切的关系。她自信可以让马克西米利安对艾蒂安表示关切,只要告诉弟弟他得到这样的保护和爱,全亏了哥哥;而哥哥由于乖乖服从,放弃了自己的权利,饱受痛苦,尽管是迫不得已,但他将永远信守诺言。可是她这长期以来的希望破灭了。她现在不仅不愿意让两兄弟相认,而且害怕艾蒂安和马克西米利安相遇,甚至害怕艾蒂安和父亲相遇。马克西米利安只相信恶,他会害怕有朝一日艾蒂安要讨还他被剥夺的权利,说不定会在他脖子上系一块石头扔进大海。再也没有哪一个做儿子的比他更不尊敬母亲了。他一懂事的时候,就察觉到公爵对妻子的轻蔑。如果说老总督对待公爵夫人表面上还要装装样子的话,受父亲娇纵的马克西米利安可是叫母亲多次伤心。因此贝尔特朗始终提防着不让马克西米利安看见艾蒂安,再说,艾蒂安出生的事是一直处心积虑地瞒着世人的。古堡里的人个个都打心眼里痛恨德·圣瑟韦尔侯爵——这是马克西米利安的爵号。那些知道长子存在的人,都把他看作上帝保留着的复仇者。所以,艾蒂安的未来依然成问题;也许他会受到弟弟的迫害!可怜的公爵夫人没有任何亲戚可以托付他们关照她心爱的孩子的生活和利益;穿了主教红袍的艾蒂安,将来希望象她做母亲一样做父亲时,不会责怪她吗?这些思想,她那充满不可告人的痛苦的忧郁的生活,就象一场旷日持久的疾病,由于饮食得法,进程缓慢。她的心需要最巧妙的照顾,而她周围的人对于温情却一无所知。眼看着自己的长子,一个显露了出色才华的有头脑、心肠好的人,被剥夺掉他应有的权利;而次子,一个十恶不赦的坏蛋,没有任何才能、甚至在军事上也一无所能的家伙,却被选来顶戴公爵的桂冠,传宗接代,哪一个母亲的心不受到伤害呢?埃鲁维尔家族正在毁弃自己的荣誉。温雅的冉娜·德·圣萨万不会诅咒,她只会祝福和哭泣,但是她经常抬头仰望苍天,请求它说明这奇怪的裁决究出何由。当她想到自己死后儿子将要完全成为孤儿、成为无法无天的弟弟施暴的目标时,便泪水盈眶。极力压抑的感觉,无法遗忘的初恋,无人理解的痛苦——因为她向自己心疼的孩子也隐瞒着自己最强烈的痛苦,总是被搅扰的愉快,无穷无尽的忧烦,都使她元气大伤,患了一种虚弱症。这病症不但不见好,反而日趋严重。最后的一次打击终于加速了公爵夫人的衰竭:她试图让公爵看到对马克西米利安教育的失当,公爵拒不接受;她无法给正在这孩子灵魂中萌芽的恶种找到任何的救药。

  她进入了一个十分明显的衰萎时期,为了医治她的病,公爵只得提升博武卢瓦为埃鲁维尔家和诺曼底总督府的专职医师。从前的接骨大夫搬到古堡里来住了。在那个时代,这些职位是少数学者的美差,他们可以获得足够的闲暇来完成自己的研究,又可以获得维持他们的勤奋生活所必不可少的酬金。博武卢瓦一段时间以来就巴望着得到这样一个职位,因为他的学识和财富给他招来了许多凶猛的敌人。虽然他在本书前面谈过的事件中为一个大家族效劳,得到这个高贵家庭的保护,最近他还是在一件刑事诉讼中受到牵连。多亏诺曼底总督在公爵夫人请求下出面干预,才停止对他进行追究。公爵无须后悔给这位从前的接骨大夫以有力的保护:博武卢瓦给圣瑟韦尔侯爵治好了一种非常危险的病,救了他的命,假若换一个医生,那是一定没法治的。但是公爵夫人的创伤实在是由来甚久,无法救治,尤其是在家里这种创伤不断加剧。遭到那么多的痛苦使她对更好的命运有了思想准备,在对未来的朦胧预见中死亡成了中介。

  “没有我,我可怜的孩子会怎么样呢?”这是每过一会儿就象海浪一样涌来的一个思虑。

  最后,当她卧床不起的时候,公爵夫人就急速地走向坟墓了;因为这时再也看不到她心爱的儿子,须知根据那使艾蒂安的生命得以保全的协定,他是不准到她床头来的。儿子同母亲一样痛苦。在感情受到压抑的人特有的守护神的启示下,艾蒂安为自己创造了最神秘的语言,使他能够同母亲谈话。他象最精明的女歌唱家一样研究自己嗓音的本领,一旦博武卢瓦做个手势,告诉他母亲是独自一人,他就来到她窗下用忧郁的声音歌唱。从前,在襁褓中,他曾用自己的聪慧的笑声安慰母亲;现在他成了诗人,用最甜美的歌曲给她以抚爱。

  “这些歌曲使我又有了活力!”公爵夫人一边呼吸着因艾蒂安的歌声活跃起来的空气,一边对博武卢瓦说。

  对这被人诅咒的孩子来说,漫长的哀悼期开始的时刻终于来到。他已经好多次感觉到自己的激动和大西洋的运动之间有着神秘的呼应。由于秘术使他自信能够预知物质的思想,这种现象在他看来比任何其他人看来都更加雄辩。他最后一次去看望母亲的那个致命的夜晚,那激荡着大西洋的运动在他看来更显得非同寻常。这是一场倒海翻江的骚动,表明大海体内受着折磨;巨浪把大海拥得高高,然后又带着处于困境的恶狗的悲鸣似的巨响消逝。艾蒂安突然发现自己在自言自语:

  “它要我做什么?它就象一个生灵一样在颤抖和呻吟!母亲经常对我说,我出世的那天夜里,大西洋就动荡得可怕。又有什么事要降临到我的头上了呢?”

  他久久伫立在小屋的窗前这样想着,眼睛一会儿望着微微颤动着一点灯光的母亲卧室的十字窗,一会儿望着继续在呻吟的大西洋。突然,博武卢瓦敲了敲房门,推开门进来,从他那阴沉的脸上就可以看出发生了大灾大难。

  “大人,公爵夫人情形很糟,她要见您。已经做了周密的防备,您不会在城堡里遇到任何麻烦;不过我们要多加小心,我们得经过老爷的卧室——您就是在那儿出生的。”

  听到这些话,艾蒂安的眼泪夺眶而出。他喊道:“大西洋对我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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