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远书城 > 巴尔扎克 > 被诅咒的孩子 | 上页 下页


  不久,这两个脆弱的生灵就由同一个思想连结起来,在能够使用语言交流思想以前他们就彼此理解了。艾蒂安象婴儿常见的那样带着惊愕而又贪婪的神气练习运用他的眼睛时,他的视线碰到的是华贵卧室的阴暗的护壁板。当他稚嫩的耳朵极力去觉察各种声音、辨别它们的区别时,他听见的是海水按照钟摆一样有规则的运动撞击在岩石上的单调而轻微的响声。地点,声音,物件,激动感官的一切,培养着这孩子的悟性,造就着他的性格,使他倾向于忧郁。他的母亲不就是注定要在忧郁的乌云中生活和走向死亡的吗?从一出世,他可能就以为伯爵夫人是这世上存在的唯一造物,把世界视为一片荒漠,并且习惯了那种使我们喜爱孤独生活、喜爱开发巨大的思想资源从而在自我身上寻求幸福的内向感情。伯爵夫人不就是注定要孤独生活、只能在同她的爱情一样遭到迫害的儿子身上寻求一切吗?象所有饱受痛苦折磨的孩子一样,艾蒂安几乎总保持着被动的态度。真是绝妙的相似,那正是他母亲惯常的态度。他的各个器宫是那样娇嫩,一阵突如其来的响声,一个喧喧嚷嚷的人在他身旁,都会使他焦躁不安。他简直象是上帝似乎在特地为之节制着风和阳光强度的小虫;他象那些昆虫一样连一个小小的障碍也斗不过,于是他就象它们一样对一切显得咄咄逼人的东西一概让步,既不抵抗,也不抱怨。这种天使般的忍耐激起伯爵夫人深沉的感情,为了给儿子以他那弱不禁风的身体所要求的细心照料,无论多么疲劳她也感觉不到了。她感谢上帝把艾蒂安象许多造物一样置于和平宁静的环境里,因为只有在这样的环境里他才能幸福地成长。母亲那在他看来是既温柔又有力的双手,经常把他举到尖拱窗户的高处。从那里,他那双跟母亲一样蓝的眼睛仿佛在研究海洋的壮丽。两个人就这样一连几小时地呆在那里,出神地看着这时而晦暗时而闪光、时而沉默时而喧嚣的宽阔无垠的水面。

  这长时间的沉思默想,对艾蒂安来说也是一个初步暗暗体会痛苦的过程。每当母亲的眼睛为泪水所润湿,心灵进行这些苦痛的思考的时候,艾蒂安年轻的脸几乎总象一个轻细的网袋被过重的东西坠着一样拉得老长。不久,他对不幸的早熟的理解向他揭示出他的嬉戏能够对伯爵夫人施加的影响;他尝试着用母亲常用来消除他的痛苦的那种爱抚来让母亲开心。他的淘气的小手,他的结结巴巴的话语,他的聪明机智的欢笑,可以万无一失地驱散母亲的愁思。即使疲倦了,他精细的本能也会阻止他呻吟。

  “敏感的乖儿子,”艾蒂安嬉闹了一阵,驱散了母亲的一桩痛苦的回忆,疲乏得睡着了,伯爵夫人望着入睡的儿子说道,“将来你能在哪里生活呢?你啊,别人严厉的一瞥就会使你温情的心灵受到伤害;你啊,就象你苦难的母亲一样,把一个甜蜜的微笑看得比世上所有的财宝都珍贵,将来谁理解你呢?母亲所钟爱的天使,将来在这世界上谁爱你呢?谁能猜想得出你孱弱的躯壳下掩藏着的珍宝呢?不会有任何人。象我一样,你将孤单单地生活在世上。愿上帝提醒你,不要象我一样,生出那种虽为上帝所惠准,但却为人类所阻挠的爱情!”

  她哀叹一声,怆然涕下。睡在她膝上的儿子那优美的姿势使她露出愁惨的微笑:她久久地看着他,细细品尝着一种快乐的滋味;这些快乐,是母亲们和上帝之间的一桩秘密。自从认识到自己的歌声在曼陀林的琴声伴奏下多么叫儿子喜悦,她就常给他唱那个时代流行的那么优美的浪漫曲,而且每次都仿佛在他沾着乳汁的小嘴唇上看到了从前乔治·德·沙韦尔尼在她离开列贝克琴时向她致谢的笑容。她责怪自己回忆这些往事,她又总禁不住去回想过去。孩子是她遐想时的同谋,他偏偏在她唱到沙韦尔尼喜爱的那些曲调时微笑。

  一岁半时,艾蒂安还是相当虚弱,伯爵夫人还不能带他到户外去;不过,就好象风儿吹来了一株犬蔷薇颜色最淡的花瓣一样,与原来苍白的肤色微微不同,孩子的脸稍稍有了血色,证实了他的活力和健康。她开始相信接骨大夫的预言了,并且庆幸自己趁伯爵不在得以给孩子最严格的保护,从而使他免除了一切危险;可就在这时,丈夫的秘书写的信件向她宣布伯爵即将归来。一天早晨,伯爵夫人象所有看到第一个孩子第一次迈步行走的母亲那样欣喜若狂,正在同艾蒂安玩着就象美妙的回忆那样难以形容的游戏,忽然听到了沉重的脚步踩得地板咯吱吱的响声。她不禁惊愕地站起身来,只见伯爵已经在她面前。她失声叫了出来,不过她连忙弥补这无意识的过错,走向伯爵,顺从地伸出额头去接受他的吻。

  “为什么不通知我您来到呢?”她问道。

  “那样的话,”伯爵打断她的话回答道,“接待会更热烈些,不过也就不这么直率了。”

  他发现了孩子,这孩子的健康状况使他做出了一个愤怒而又惊讶的动作。不过他立刻压下怒火,露出微笑。

  “我给您带来了好消息。”他接着说,“我得到了香槟省的统治权,国王还答应封我做公爵和世卿。另外,我们还继承了一个亲戚的财产,那可恶的胡格诺沙韦尔尼死了。”

  伯爵夫人顿时脸色苍白,跌坐在一张扶手椅上。她已经猜出丈夫脸上那不祥的喜悦里有什么秘密,因为在他看见艾蒂安时,这种喜悦的神情似乎有增无已。

  “先生,”她用激动的声音说,“您不是不知道我曾长期爱恋我的表兄沙韦尔尼。您要在上帝面前对您引起我的痛苦负责。”

  听到这番话,伯爵的目光直冒火星;他的嘴唇哆嗦着,说不出一句话来,他实在恼怒到了极点;他把短剑用力摔到桌上,金属发出雷鸣般的回响。

  “您听着,”他用那粗大的嗓门嚷道,“并且记住我的话:我再也不愿意听人谈起或者看到您抱在怀中的小魔鬼,因为他是您的儿子而不是我的;他哪里有一丝儿象我?他妈的!把他好好藏起来,否则……”

  “公正的老天爷!……”伯爵夫人喊道,“快来保护我们吧。”

  “住口!”巨人回答道,“如果您不愿意我伤害他,那就想法让我碰不到他。”

  “那么,”伯爵夫人接着说,她感到自己有了向暴君作斗争的勇气,“请向我发誓,如果您再也碰不到他,就不谋害他。我能够相信您这贵绅的誓言吗?”

  “这是什么意思?”伯爵问道。

  “哦!好吧!那你今天就把我们娘儿俩全杀死吧!”她高喊着跪了下来,紧紧抱着她的孩子。

  “请您起来,夫人!我以绅士的信义向您保证,只要他住在古堡脚下傍海的岩石上,我绝不危及这该死的胚子的性命;我把渔夫的房子给他住,沙滩给他作领地;不过,要是我在这个范围之外发现他,他就活该遭殃了!”

  伯爵夫人辛酸地哭泣起来。

  “您就看看他吧,这是您的儿子。”她说。

  “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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