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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被诅咒的孩子

  献给詹姆斯·罗特希尔德男爵夫人

  一 母亲怎样生活

  一个冬天的夜晚,凌晨两点钟光景,冉娜·德·埃鲁维尔伯爵夫人感到阵阵剧烈腹痛。她虽然毫无经验,却也预感到即将分娩;使我们指望改变一下姿势一切便会好起来的本能,反使她坐起身来,也许为的是研究一下从这未经历过的疼痛的性质,也许为的是考虑一下自己的处境。她此刻焦虑万分,主要倒不是由于害怕那大多数妇女都会感到害怕的初次分娩的风险,而是担心等待着孩子的种种危难。为了不惊醒睡在身旁的丈夫,可怜的女人动作小心翼翼。一个越狱逃跑的犯人,其动作的小心谨慎也不过如此。尽管疼痛一阵比一阵剧烈,可她已经感觉不到,因为她的力气完全集中在一件艰难的事情上:用湿漉漉的双手按住枕头,让自己痛楚的身体脱离刚才那有气无力的姿势。那条特大的绿色花布棉被,自她结婚以来很少盖着它熟睡。棉被稍微发出一点声响,她就会象触响了一座大钟似的停下来。她不得不观察伯爵的动静,一面要注意那窸窣作响的被面的每一个皱褶,一面又要注意髭须擦着她肩膀的那张晒得黑黑的大脸。如果丈夫的双唇中发出一声过响的呼吸,她会立即惊恐起来,她那由于两面担忧而本来就通红的双颊,也就红得更厉害。乘黑夜摸到监狱大门边,在无情的锁孔里无声地转动他找到的钥匙的罪犯,也不会比她更大胆而又更畏缩。伯爵夫人见自己坐起身来而没有惊醒她的看守,不禁做了一个象孩子般的快乐动作,动作中透露出她的性格是多么动人地天真;但是,她发烧的双颊上刚刚形成一半的微笑很快便收敛起来,一重忧思又使她洁白的额头阴沉下来,她那细长碧蓝的双眸也恢复了悲伤的表情。她长叹一声,依然小心翼翼地把双手放回那致命的鸳鸯枕上。然后,她好象自结婚以来第一次感到自己有了行动和思想的自由似的,用笼中鸟儿那样轻微的动作伸长了脖子,环视着自己的周围。看她这神情,人们不难猜想她不久前还是个其乐陶陶的贪玩的孩子;但是命运突然毁灭了她初涉人生的希望,把她质朴的欢乐化为满怀的忧伤。

  直至今日,依然有几位年过八旬的门房向参观古堡的人们这样介绍一些卧室:“这是路易十三睡过觉的华贵卧室。”这间卧室便属于这种类型。通常是棕褐色的华丽挂毯,镶嵌在巨大的胡桃木框里,由于年深日久,木框上的精美雕刻已经变黑。天花板上,一根根小梁构成藻井,装饰着前一世纪风格的图案,还保存着栗木的颜色。这些色调深沉的装饰反射的光线极其微弱,即使阳光直射进这间又高又宽又长的卧室,也很难看清其图案。因此,放在巨大壁炉台上的那盏银灯,无法充分照亮这卧室,简直可以将那摇曳的灯光比作有时会刺破秋夜灰色天幕的云雾迷蒙的星星。伯爵夫人的床对面,壁炉的大理石炉台上,挤挤碰碰的古怪小人的雕像,形象是那么怪异而丑陋,她甚至不敢把视线在那里稍停片刻,生怕看到它们活动起来,或者听到它们张得大大的歪扭的嘴里迸发出一声狂笑。就在这时,一阵狂风怒吼,通过壁炉传来。这壁炉不但将最微弱的阵阵风声反映出来,而且赋予它凄惨的含义。宽阔的烟囱使壁炉和天空的联系如此通畅,炉里许多没有燃尽的木柴,都象会喘气似的,随着风势,忽亮忽灭。白色大理石雕刻的埃鲁维尔家族的纹章,连同其布边饰及骑士的头像,都使得与鸳鸯床相对称的这种建筑看来象一座坟墓。

  眠床亦是为讴歌婚姻而立下的另一座纪念碑。一位现代建筑家,若要他确定究竟是为这张床而建的这间卧室,还是为这间卧室而设的这张床,他一定会非常为难。在饰有花叶边的胡桃木天花板上嬉戏的两个爱神,很可能被人们误认为天使。支撑着这屋顶的同样木料的圆柱上描绘着神话寓意图,那些画面的含义,无论在《圣经》里还是在奥维德的《变形记》①里都可以找到解释。去掉这张床,让这天花板笼罩着教堂里的讲坛或者本堂区慈善组织负责人的座席,也同样合适。夫妻俩得迈两三级台阶才能上那豪华的床,床的三面围着一道高台,正面挂着两扇印有大幅鲜亮图案的绿色云纹床幔,人们称这些图案为《鸟啭图》,大概因为图案上的鸟儿被认为是在唱歌吧。那两幅巨幅床幔,皱褶是那么僵硬,夜间看上去,简直会把这绸缎当作金属织物。埃鲁维尔伯爵家很迷信,他们在那贵族大老爷眠床靠里一面装饰着金色流苏的绿色绒幔上挂上一个老大的耶稣受难十字架。每到圣枝主日②,他们家管理小教堂的神甫就把一个新的圣枝放在上面,并且把嵌在十字架脚下的圣水缸中的水换上新的。

  ①奥维德(公元前43—约公元16),古罗马诗人。其代表作《变形记》叙述希腊、罗马神话故事,描写生动,内容丰富。

  ②圣枝主日,复活节前一个星期日。这一天,善男信女们手中举着祝圣的圣枝(黄杨枝)列队前进,以重现当年耶路撒冷居民手执橄榄枝欢迎耶稣进入耶路撒冷的情形。

  壁炉的一边是贵重木料造的一具衣橱,制作精巧,外省的年轻人结婚的时候仍可得到这样的衣橱。今天的古董收藏家们到处搜寻这样的古老衣橱,当时却是妇女们汲取既丰富又雅致的服饰的宝库。这些衣橱里装着花边、配裙子的上衣、高领圈,昂贵的长裙、系在腰带上的小钱袋、假面具、手套、面纱,总而言之,是十六世纪卖弄风骚的各种发明。壁炉的另一边,为了对称,立着一个类似的家具,伯爵夫人把自己的书籍、文件和珠宝首饰放在那里面。再加上几把古老的锦缎面的扶手椅,一面嵌在华贵的有轮梳妆台上的威尼斯造的颜色发绿的大镜子,这间卧室的家具就全在这里了。地板上铺着一张波斯地毯,其富丽足可证明伯爵的风流。在眠床的最后一级台阶上摆着一张小桌子,侍女每天晚上都将蜜饯制成的饮料盛在银杯或金杯中放在这桌上。

  我们在人生的道路上走过几岁之后,就会了解环境对于心灵状态所产生的神秘影响。艰难时节,会在我们周围的事物中看到不知什么希望的保证,这种时刻谁没有遇到过?人不管是走运还是倒霉,对于他与之生活的物件,哪怕最无关紧要的东西,都赋予一副面孔,听它们发表高见,向它们讨主意,因为人天生就那么迷信。此时此刻,伯爵夫人就在扫视所有的家具,好象它们都是些活物;她仿佛在向它们请求救助或保护;但这阴沉的奢华陈设似乎对她冷酷无情。

  突然,狂风倍加猛烈地袭来。听到上天的威胁,少妇再也不敢预卜吉祥了。在这轻信神灵的时代,天象的变化都是由每个人根据自己的思想和习惯来加以解释的。她蓦地把目光转向卧室尽头的两个尖拱形窗子;但是彩绘玻璃很小,卡玻璃的铅条很多,使她无法看清天空的情况,亦无法确知世界的末日是否象某些贪求捐赠的僧侣所声称的那样正在来临。她是不难相信这些预言的,因为狂怒的大海以其浪涛冲击古堡墙垣,那巨响与狂风的怒吼相汇合,峭壁似乎都在动摇。虽然腹痛一阵比一阵更剧烈难当,伯爵夫人还是不敢唤醒她的丈夫;她仔细观察着他脸部的轮廓,似乎绝望在劝她到那里去寻找些安慰,以抵御这么多不祥之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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