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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六


  克洛德一面往水烟筒的烟锅里装土耳其烟草,一面端详着卡米叶,那入神的样子大大超过了她的想象。他脑子里转着一个可怕的念头,觉得自己被一位诚实的女人欺骗了。这种心情是他以前所没有过的。

  卡利斯特愤然离去,不再想贝阿特丽克丝·德·罗什菲德,也不再想她那封信。他对克洛德·维尼翁十分恼火,此人的粗暴态度使他愤怒,他同情可怜的费利西泰。怎么会受到这样一位非凡女子的钟爱而不拜倒在她的脚下、而不相信她的秋波或微笑呢?他曾目睹等待给费利西泰带来的痛苦,眼见她对着克华西克方向翘首盼望,他真想把这个苍白而冷漠的幽灵撕得粉碎,因为,正象费利西泰所说,他不懂得爱开玩笑的报界人士的俏皮话。在他看来,爱是合乎人情的宗教。

  他母亲见他进了院子,不由得兴高采烈地叫了起来。老姑妈杜·恺尼克小姐立即吹哨子呼唤玛丽奥特。

  “玛丽奥特,孩子回来了,上狼鲈鱼。”

  “我看见了,小姐。”玛丽奥特回答。

  母亲看见卡利斯特面带愁容,心里有些不安。她没想到儿子的忧愁是所谓克洛德·维尼翁待费利西泰不好而引起的。她又做起自己的绒绣。老姑母接着织毛衣。男爵把椅子让给儿子坐,自己在屋里来回踱方步,好似为了到花园去散步之前先活动活动腿脚。弗朗德勒或荷兰画家们在表现室内家庭生活的作品中从未使用过如此浓重的色调,画过如此优美和谐的人物形象。这位身穿黑丝绒上装的英俊少年,这位风韵犹存的母亲,加上两位老人,以这座古色古香的大厅做背景,构成一幅极其动人的和睦家庭的图画。法妮本想盘问卡利斯特,可是他已经从口袋里掏出贝阿特丽克丝的那封信,这封信可能要把这个贵族人家享受的幸福全部摧毁。卡利斯特打开信来阅读,侯爵夫人的形象出现在他想象力丰富的脑海里,衣着打扮同卡米叶·莫潘向他加油添酱描绘的一式一样。

  贝阿特丽克丝致费利西泰的信

  热那亚,七月二日。

  亲爱的朋友,我们来到佛罗伦萨之后,我没有给您写过信。参观威尼斯和罗马占去了我所有的时间,而您知道,幸福在生活中是很占位置的。好在我俩之间多写一封信或少写一封信,关系不大。我感到有些疲劳。我想什么都见识见识。虽说人的心灵不会轻易变得感觉迟钝,可是反复不断的享乐也会使身体有疲乏之感。在斯卡拉歌剧院,费尼斯剧院,以及最近在圣夏尔剧院,我们的朋友都受到了观众的热烈欢迎。两年内创作了三部用意大利文唱的歌剧!您不会说他沉溺爱情而笔头疏懒吧?我们走到哪里,都有人盛情款待。可是,我倒觉得不惊动别人、清清静静更好。对直接同社会对抗的女子来说,这是唯一合适的生活方式,不是吗?

  我本来以为会是这样的。亲爱的,爱情较之婚姻,是个要求更加严格的主人。可是服从爱情主宰的滋味又是多么甜蜜啊!

  我一辈子追求爱情,而今又要重返社交界,即使露面的时间很短暂,我也没有想到。在社交场合,别人对我的关怀照顾使我感到很不自在。我已不能再与那些品德高尚的贵妇平起平坐。人家越是对我表示尊重,我越是感到低人三分。我这些细腻的感情,热纳罗没有领会。他正是心花怒放的时候,我如果不能为了艺术家的生活这样的大事而牺牲自己小小的虚荣,那就很不恰当了。

  我们女人生活中只有爱情,男人则既有爱情也有行动,否则就不成其为男子汉。可是,对于处在我这种地位的女人来说,有很多不方便的地方。这些不方便,您避免了,所以在社会面前,您仍然顶天立地站着,社会没有任何权利说您坏话。您完全可以主宰自己,而我则不能这样做。我说这话只是就感情问题而言,不是指社会舆论。社公舆论我已经完全弃之不顾了。过去,您能做到既风流又随心所欲;既多情而又进退自如的女子所具有的魅力,您全具备;您保留了使小性儿的特权,即使有损您的爱情和您喜爱的人。总之,您今天还能自己支配自己,可我,我的心已失去了自由。即使爱是永恒的,我觉得在爱情上行使自由权毕竟更可人心意。我没有笑着骂人的权利。我们看重这权利是有充分理由的:那不是探测心声的仪器吗?我已经没有什么可吓唬人的,只能通过无限温柔和百依百顺来显示我的全部魅力,我要用我伟大的爱来获得人们的尊敬,我宁死也不离开热纳罗,因为我圣洁的爱情可以使我获得宽恕。在社会的尊严和我小小的自尊心(这是我心头的秘密)之间,我没有犹豫。我有淡淡的哀愁。这哀愁好似晴朗的天上飘过的浮云,虽说我们女人喜欢互诉心曲,我还是将那些颇象悔恨的哀愁藏在心里。我对自己的义务看得一清二楚,我准备对一切都采取宽容的态度。但至今热纳罗还不曾惊动过我敏感的忌妒心。

  总之,我看不出这位可爱的才子可能会在什么地方犯错误。

  我的天使,我有点儿同那些和上帝交换意见的信男信女一样了,因为多亏您我才有今天的幸福,不是吗?所以,我经常想念您,这一点您完全不必怀疑。我终于见到了意大利!象您见到过的那样,象人们应当见到的那样。爱情使意大利在我们心里增添了光辉,就象骄阳和艺术杰作使意大利增添了光辉一样。人们在意大利每迈一步都会产生仰慕之情。如果谁不同任何人握手,心中没有起伏奔放的感情,我会觉得很可怜的。这两年的生活对我来说将终生难忘、回味无穷。您不曾象我一样打算定居在基亚瓦里①,或者在威尼斯买一座豪华的大厦,或者在索连托①买一幢小房子,或者在佛罗伦萨买一座别墅吗?不是每个多情的女子都害怕社交生活吧?而我已经被社交界永远开除了,我希望隐居在美景花丛之中,推开门窗就能见到美丽的大海,或者同大海一样美丽的山谷,象在费索莱②所见到的那样,难道不应该吗?唉!我们是苦命的艺术家,经济问题迫使两位流浪者不得不返回巴黎。热纳罗不愿意让我感到手头拮据,因此到巴黎去请人排演一部新作,一部大型歌剧。美丽的天使,您同我一样知道,我是不会重返巴黎的。我不愿为了我的恋情而让巴黎的男女对我另眼看待。他们的目光很可能使我产生杀人的邪念。真的,谁若是可怜我,对我表示怜悯,我会将他撕得粉碎,就象那位可敬可佩的夏托讷弗③一样。她,大概是在亨利三世治下吧,她曾纵马飞奔,踏死敢于如此待她的巴黎市长。因此,我给您写这封信是为了告诉您我不久将到图希庄园来同您相会,并在您这座僻静的庄园里等候我们的热纳罗。您瞧,我对我的恩人和姐妹是多么随便啊!您对我恩重如山,我是绝不会象有些人那样忘恩负义的。您多次谈到您那儿交通的困难,因此我将尝试从海路前往克华西克。这儿有一条已经装了大理石的丹麦小船,在返回波罗的海时将去那里装盐。听到这消息,我产生了这个想法。从水路走,我可避免车马劳顿,还可节省旅费。我知道您不是一个人,还有别人和您在一起,我非常为您高兴,因为我在欢乐之余仍不免有负疚之感。只有同您在一起的时候,我可以没有孔蒂而单独生活。您身边有一位理解您的幸福而不感到忌妒的女人同您作伴,对您来说不也是一件乐事吗?好吧,不久见。风势很好,我不久即将启程,吻您。

  ①基亚瓦里,意大利地名,著名的风景区。

  ①索连托为意大利的著名风景区。

  ②费索莱为意大利的著名风景区。‘

  ③夏托讷弗(约1550—卒年不详),王后卡特琳娜·德·梅迪契的贴身侍从,王子的情妇。王子结婚后,她含恨离开宫廷,嫁给意大利人安蒂诺蒂,后将丈夫杀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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