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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十 策问、论(3)


  ◇甘露论

  古今通言:世有祯祥、妖孽。其祯祥以应兆人,妖孽不善当之。虽圣人、愚夫愚妇,莫不同心一志,好祯而恶妖。然嘉祯之心固笃,为善之心不厚,是以妖、祯反常者有之,如其道者有之。

  昔春秋,孔子睹麟而绝笔,舜得凤凰来仪,天下安。近代,有元将末而河水清,至正年间甘露降。静思:祯祥妖孽可不令人日夜忧惶!所以忧惶者,正为鬼神之机,人莫可测。若以必妖而必祯,其祸福两忘者有之;若以祯而非我之兆,或福渐臻;若以妖之为害,必逼其身,肯日新其已,其祸消矣。故前代忠臣硕士,若有妖魅之作,必致君宵衣旰食以回天意。若见祯祥之兆,急奏,恐兆他人,非天恩于己也,特以警省,务在四海咸安,诚为良法也。

  即今洪武八年冬十一月十有八日,诣斋宫,祀上帝于圜丘。当日省视坛场,道经松下忽见森松极杪,露水凝枝,垂悬上下,有若明珠。初将以为晨露未消,倏蜜蜂交杂,致吾忽然而省,此必天垂甘露矣,试采而啖之,入口,甘如餳糖,诚然天恩下坠。未审祯兆何因而何人矣,特诏诸臣从行者共采而食之,更敕儒臣以歌咏其来。去后不两时,人各以诗文来献,符祯称祥者比比皆是。事属无忧,岂不赖祯以忘危乎!

  朕所以闻祥而忧,睹祯而患,以其近日以来,鸡鸣半夜,乖逆之气不数日见于晨申。况土木之工并作,不得已而为之。此皆上帝之所恶,惟恐不答,心惊昼夜,如履薄冰,岂敢以甘露之降祯祥,以为必然者也!

  ◇时雪论

  淋淋漓漓之谓雨,大地琼瑶之谓雪。此果雨乎?雪乎?曰:“二说,皆雨雪之文言也。”

  洪武九年十一月,冬深既久,清露不结,河水不冰,是时不正也。昔人有云:“均调四时,其机在乎生灵之主。”朕思之惶惶。

  俄而风生八极,云幕长空,良久雨降,自朝抵暮,万物被泽。至夕,翩翻飞舞,雪坠九霄。晓来辟户以观,近山玉砌,远景银妆,此天地严凝之气至矣。

  今也时令既正,仁者尤可思乎?曰:“可。所以思者,富贵贫贱当有守思之道。”曰:“守者何?”曰:当此苦寒之际,衣单食寡者,但能守饥寒而不妄为,异日安矣,良人之名出矣,必由贫贱至富贵也。”曰:“富贵亦可得而闻乎?”曰:“可。且富贵者,当此之际,绮纨纩服,红炉暖阁,重裀列鼎,若不思贫贱者无衣食之处,他日必由富贵入贫贱也。此理之必然,有不可逃者。”

  朕听斯言,特以时记之。

  ◇七曜大体循环论

  洪武十年春,既暇,与翰林诸儒游于殿庭,蓦论干旋之理,日月五星运行之道。

  内翰林应奉传藻、典籍黄邻、考功监丞郭传,人皆以蔡氏言为必然。乃曰:“天体左旋,日月亦左旋。”复云:“天健疾日,月不及天一度,月迟于日,不及天十三度。谓不及天,为天所弃也。有若是之云。”

  朕失读诗书,不知蔡氏若此,诸儒忽然论斯,吾将谓至罕矣。及至诸儒将尚书之注一一细为分解,吾方知蔡氏之谬也。

  朕特谓诸儒曰:“非也。斯说甚谬。吾观蔡氏之为人也,不过惟能文而已。夫文章之说,凡通儒贤智者,必格物而致知,然后以物事而成章。其非通儒贤智者,或以奇以巧,虽物事可书其的,而为文不顺,则弃物事以奇巧而成者有之。或者心不奇巧,其性僻而迂,意在着所听闻以为然,著成文者有之。吾听诸儒言蔡氏之论,甚以为不然。虽百余年已往之儒,朕犹因事而骂之。”

  时令取蔡氏所注尚书试目之。见其序文理条畅,于内之说,皆诸书古先哲人之见,话于蔡氏自新之言颇少。然非聪明不能若此而类成,独蔡氏能之。可谓当时过庸愚者,故作聪明以注书,及观书注语纒矣。所言干旋之道,但知肤不究其肌,不格其物以论天象,是以以已意之顺,乱乾道之顺,以已意之逆,乱乾道之逆。

  夫何云?盖谓朕自起兵以来,与知天文精历数者,昼夜仰观俯察,二十有三年矣。知天体左旋,日月五星右旋,非此一日之辩,辩非寻常之机。所以非寻常之机者何?因与群雄并驱,欲明休咎,特用心焉,故知日月五星右旋之必然也。

  今蔡氏以进曰退,以退曰进。朕谓诸儒曰:“何故?”典籍黄邻代蔡氏曰:“以理若是。”曰:“理者何?”曰:“首以天疾行昼夜三百六十五度,行健也。次以理日,当继之不及,天一度,末以太阴之行不敢过太阳,特不及天十三度。”此因意僻著而为理,所以顺乱逆、逆乱顺是也。所谓蔡氏之僻者,但见日月在天,周流不息,安得不与天顺其道而并驰?既驰,安得不分次序而进?此蔡氏之机理不见也。吾以蔡氏此说审虑之,知其不当。

  其蔡氏平昔所著之书,莫不多差矣。夫日月五星之丽天也,除太阳阳刚而人目不能见,其行于列宿之间,所行舍次,尽在数中分晓。其太阴与夫五星,昭昭然右旋,纬列宿于穹壤。其太阴之行疾而可稽验者,若指一宿为主,使太阴居列宿之西一丈许。若天晴气爽,正当望日,则一昼夜,知太阴右旋矣。

  何以见?盖列宿附天,舍次定而不动者,其太阴居列宿之西一丈,比月未入地时而行过列宿之东一丈晓然。今蔡氏所言,不过一昼夜一循环为之理说,差多矣。

  且天覆地,以地上仰观平视,则天行地上。所以行地上者,以十二方位验之,定列宿之循环是也。其日月附于天,以天上观之,以列舍不动之分,则日行上天,右旋验矣。故天大运而左旋,一昼夜,一周三百六十五度;小运之旋,一昼夜,西行一度一年一周天。太阳同其数,太阴一昼夜,行十三度,一月一周天。此日月细行之定数也。其日月,一昼夜一周天,日月未尝西行也,乃天体带而循环,见其疾速也。此即古今历家所言“蚁行磨上”的论。

  吾为斯而着意,因蔡氏不穷稽于理,以郭传、黄邻等务本蔡氏之谬言,意在刑其人以诫后人,特敕三畨入禁而又权赦之,使习知天象而毕来告,故遣行焉。因为之论。

  ◇鼠啮书论

  鼠之为物,性盗窃。俄有被鼠盗去仓粮者,初未知鼠若是。其粮主岁终,但见仓虚,疑有人盗。视之,不见人盗之踪迹也。时四顾其仓,见壁穿地窍,谓傍曰:“斯何若是?”傍曰:“鼠之窠巢也。”曰:“鼠之为物何施?”曰:“鼠乃万物中一物耳。其性务盗。”粮主曰:“仓虚粮耗,莫不此物窃之乎?”曰:“然。”粮主既听斯言,其怒恨恨不已。

  正怒间,忽翰林典籍至,见粮主怒非寻常,试问为何?傍谓典籍曰:“迩来被盗。”典籍曰:“贼擒否?”傍曰:“非人盗,乃鼠耳。”典籍曰:“吾将谓人盗,而乃壁鼠耳。吾观鼠之为物,与人相类。何以见?人盗虽曰‘无礼’,尚有智盗,有非智盗。鼠亦是焉。且吾官守典籍,务欲完书清类,是其职也。近者鼠入书厨,将已完未完之圣书,十啮八九,甚为我罪。吾乘一时之忿,欲驱群猫而尽捕之,且未举。静虑此皆物类所有者,其性若是,奈何!性虽盗窃,若附仓而巢,依粮而窠,则为养身之计,又何怒哉?其圣书非糊口养身之物,乃能无礼而啮之,其罪安可恕乎?必驱猫以捕之。”

  “一日,纵猫入室。其鼠皆窜所在,有入壁者,有潜地者,有缘于梁者。吾视其猫,猫乃瞠目视之,皆无所得。吾将谓猫无用矣,蓦然有虑:‘噫!斯书,昔圣人以此而利济万物,若有知觉者必不废,若愚而欲废,必神灵护焉。今鼠无知,啮书将尽,乃无一神呵护,此果奈何?’吾又思:‘若愚甚者,虽神亦不鉴怒,若必鉴怒,亦何益哉?吾试忖之,此非嬴政入鼠之类中,焚书之心未已耶?果鼠无知而若是耶?不然,鼠虽性盗窃,所盗者必于鼠有益。今书于鼠无益,乃废之,非嬴政之为鼠者何?’故疑而论之,可不刑乎?”

  ◇鬼神有无论

  有来奏者:野有暮持火者数百,候之,倏然而灭。闻井有汲者,验之无迹。俄而呻吟于风雨间,日悲号于星月,有时似人。白昼诚有应,人而投石,忽现忽隐,现之则一体如人,隐之则寂然杳然。或祟人以祸,或佑人以福,斯数状昭昭然,皆云鬼神而已。臣不敢匿,谨拜手以奏。

  时傍人乃曰:“是妄诞耳。”朕谓傍曰:“尔何知其然哉?”对曰:“人禀天地之气而生,故人形于世,少而壮,壮而老,老而衰,衰而死。当死之际,魂升于天,魄降于地。夫魂也者,气也。既达高穹,逐清风而四散。且魄,骨月毫发者也。既仆于地,化土而成泥。观斯魂魄,何鬼之有哉?所以仲尼不言者为此也。”曰:“尔所言者,将及性理,而未为是,乃知肤耳。其鬼神之事未尝无,甚显而甚寂,所以古之哲王,立祀典者,以其有之而如是,其于显寂之道,必有为而为。夫何故?盖为有不得其死者,有得其死者;有得其时者,有不得其时者。不得其死者何?为壮而夭,屈而灭,斯二者,乃不得其死也。盖因人事而未尽,故显。且得其死者,以其人事而尽矣,故寂。”此云略耳。

  “且前所奏者,其状若干,皆有为而作。何以知之?但知之者不难矣。且上古尧舜之时,让位而君天下,法不更令,民不移居,生有家而死有墓,野无鏖战,世无游魂,祀则当其祭,官则当其人,是以风雨时、五糓登,灾害不萌,乖沴不现,此之谓也。”

  “自奏汉以来,兵戈相侵,君臣矛盾,日争月夺,杀人蔽野,鳏寡孤独于世,致有生者、死者各无所依。生无所依者,惟仰君而已;死无所依者,惟冤是恨。以至于今,死者既多,故有隐而有现。若有时而隐,以其无为也;若有时而现,以其有为也。然而君子、小人各有所当,以其鬼神不谬。卿云无鬼神,将无畏于天地,不血食于祖宗,是何人哉?今鬼忽显忽寂,所在其人见之,非福即祸,将不远矣。其于千态万状,呻吟悲号,可不信有之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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