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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三十 碑銘十五


  【濮州刺史畢侯神道碑銘】

  乙卯秋八月,予來自鎮陽,東平參佐王君璋以畢侯叔賢之子、之子婿來請,曰:「侯之葬久矣,墓當有銘,以吾子於侯有一日之雅,敢以屬筆,使不隨世磨滅為幸也。」按畢氏本易人,其遷永清者不知其幾昭穆矣。侯諱某,叔賢其字也。大父某,父某,皆以農為業。貞祐之亂,侯年甫十一,從其親避兵至濟南之章丘,猝為遊騎所馳,因逃難散走。濟南總管成侯江得侯草間,愛其風骨不凡,子養之。時宰相蕭國侯公摯行尚書省事於東平,成侯隸焉,侯因被蕭公指使。

  少長知讀書,且習於省寺衣冠文物之盛,故能自樹立如成人。興定戊寅,宋軍出漣水,益都宣撫使田公琢會兵進擊,侯從成侯而東,以功補昭信校尉,遙授章丘尉。田公知侯姓名,署軍中都統。張林反,山東土崩,宋保寧節度李全入據益都,用為帳前都統,換承信郎,遷統製。丁亥,國兵圍益都,城中食盡,保寧計無所出,閉戶將自經。侯排戶直前,曰:「公死城即破,大兵一縱,城中無噍類矣。太師日望公降,公降必不死,何惜屈一身而不為數十萬生聚之地乎?」保寧悔悟,隨詣軍前。太師受其降,悉以全境付之,而不戮一人,竟如侯所料者。

  先相崇進以太師命召成侯,成侯從之而西,自是奉公周旋,戮力一心,不間夙夜,公信倚之如家人父子,他部曲莫能比也。凡略地於澶淵、於淮楚、於徐亳、於歸德,侯無不在,亦皆以功遷。先相資剛嚴,威望素重,人有往訴者,率以不測為憂,侯曲為營護,使得自安。至於決重刑,亦時得與議,貰貸未減,前後不勝數。侯不自言,亦無能知者。妖人李佛子之獄,詿誤萬人,已會諸鎮兵守之長清,三日不與食,將盡誅之矣。侯言之先相:「愚民自陷於死,尚有可哀,其老幼何罪?垂死之命,恃公如父母,一言之重,人獲更生之賜,何忍坐視而不救乎?」先相惻然感動,為之別白故誤,剖決生殺,力所不及,且以金繒贖之,故被僇者不能什三四,侯與有力焉。

  事先相首尾十五年,行台得承制封拜,自行軍總領,遙授鄒平、齊河兩縣令,裹翼總領、提領本路僧道,累官宣武將軍。癸巳,先相命侯復畢氏之姓。時其父及妣王氏亂後病沒於章丘,邑人以侯故收瘞之,至是始備展省之禮,立新塋於魯城之東原,追贈如故事。庚子,嗣相蒞事,以總府都提領出為臨清令。丙午,復充左總領,遷懷遠大將軍,遙授濮州刺史。求解軍職,改營屯都總領以便之。甲寅,選充本路課稅所長官。幹局既優,歷練亦久,不事苛細,而曹務畢舉,時議稱焉。是歲十二月之二十七日,不幸遇暴疾卒於崇仁坊之私第,得年五十有五。

  娶納合氏,鎮國上將軍、鎮西軍節度使思烈之女,封河南縣君。子男一人,曰守約,業進士。女二人:長嫁府學生張守謙,其幼在室。孤子守約以今年正月二十一日,舉侯之柩祔於新塋之次,禮也。

  侯性忠厚,敬老慈幼,出於自然。家所有臧獲,得於南中之生口者,多放之自便,一毫無所取。與人交有終始,終身不言短長,皆人所難能。然予獨取其有及民之功者為之銘。銘曰:

  鬱鬱佳城,東澗之阿。畢氏有子,姬姓故家。維侯之初,童子執戈。童子執戈,而大事克荷。青社食殫,九虎磨牙。非排戶直前,噍類奈何?鄭公堂堂,高山大河。不怒而威,有物禁訶。侯承事之,子職有加。敏給赴功,而秉心柔嘉。從容一言,陰慘化而陽和。合散扶傷,疲拊瘡摩。曾是殿屎,載笑載歌。功歸所天,不以自誇。若夫興哀無知之場,援手高懸之羅,計長清之所全活,並青社為尤多。不龍不蛇,而有賢人之嗟。積厚而報不豐,神理為差。汶耶濟耶,其未涯耶?公侯之世,必復其始者,尚信然耶!

  【宣武將軍孫君墓碑】

  君諱慶,字伯善,姓孫氏,世為濟南人。曾大父某,大父某,考榮,皆隱德不仕。君資稟信厚,早有成人之量,鄉父兄以起宗期之。貞祐之亂,先相光祿公壁青崖山,君挈家往依焉。以對問當公意,得隸帳下。公所戰攻,降下餘五十城,君皆從焉。指使既久,為所倚信,部曲諸人少與為比。

  大名彭義斌乘濟、鄆,耕稼廢,倉無見糧,悉眾守之。公審度事勢,與之連和,義斌拜公為長,強之而西。公密遣騎卒告難於國兵大帥,大帥聞報,率數千騎來援,與義斌遇於讚皇之西山。兵刃甫接,君獻計於公曰:「援兵既至,我當入北軍,以張其勢。成敗在此舉,幾不可失也。」公即馳赴之,將士氣倍,皆殊死鬥,大名軍遂潰,義斌投死無所,尋即授首。不數日,故地盡復。公時承製封拜,乃授君忠武校尉、濟南府軍資庫使,改行尚書省應辦使。壬辰,遷武略將軍、威捷軍都指揮使,兼巡捕事。公猶以讚皇之功為未報也,再加宣武將軍。己亥,遷本路鎮撫軍民副彈壓,兼行東平府錄事。

  君蒞事嚴明,有能吏稱,然性剛直,與時多忤,卒見罷去。今行台公念君先相舊人,不宜久在退閑,復都指揮使及巡捕事。未幾,以疾告,公又惻然憫之,且謂君長子天益向學知義理,氣節不凡,命代父任。而君之疾竟不治,以某年月日,春秋五十有七,終於私第之正寢。

  娶薛氏,封富春縣君,後君八年卒。子男三人:天益、天瑞、天寵。女一人,嫁金鄉縣丞欒珍。男孫五人:德安、翁安、壽安、世安、永安。孤子等以某年月日,舉公之柩葬於長清縣黃山之新阡,遵治命也。

  癸丑之冬,予以行台之召東來,天益謂予頗知其先人,持府學教授康侯顯之志文見示,涕泗再拜,以墓碑之銘為請。按康侯所載,君所善二人,其一兗人劉德潤,其一潞人閻載之。德潤仕行台詳議官二十年,家無餘財,病且歿,泣為君言:「遭離喪亂,無歸顧之望。曾大父以來,皆在白殯,身後獨一老嫗在,渠安能辦此?吾死不瞑目矣。」君慨然曰:「吾子無慮,我當任其事。」及德潤歿,君為之送終,並葬三世,一如平生之言,此予所親見者。載之失侯故將,落魄嗜酒,身沒之後,家貧子幼,無以為葬。君感念疇昔,營護喪事,威儀繁盛,祖祭填塞,與時貴無異,亦予所親見者。維君事長如此,與人交又如此,又得康侯撰述,其不朽也必矣,尚何俟於不腆之文?因辭不敢當。天益三請益堅,度不可以終辭,乃強為論次之。其銘曰:

  鷙勇兮翩翩,纓縵胡兮事戎旃。許公驅馳,死生必前。魏寇來攻,孰搗其堅?君於其間,知掎角之權。材官蹶張,發機其先。齊五十城之復,與有勞焉。迄今讚皇之謀,弦聲騞然。鬱鬱佳城,樂石千年。誌以康侯之文,賁彼下泉。顧雖志節之所自致,其亦出於有子而可傳。

  【龍山趙氏新塋之碑】

  歲癸酉冬十月,先太師以王爵統諸道兵,長驅而南。兵及永清,都元帥、金紫光祿大夫史公首倡大義,建開國之功,太師承製封拜,命公開幕府,駐軍高州。又明年春正月,破北京,龍山降。今真定路工匠都總管趙侯振玉在籍中,遂隸金紫公幕下。侯雅以幹局為公所知,選署龍安府庫使,改永安令,遷軍中都提控。乙酉春,公遭變,侯及從兄真定府判官真玉脫身走滿城,眾推金紫公季弟五路萬戶帥本軍。其六月復真定,八月命侯招降臨城、杏樹等寨,遂下邢、趙兩州。州民之在保聚者,不啻數千百家,悉復故居。幕府啟太師,復趙州慶源軍之號,以侯為節度使,兼趙州管內觀察使。己丑十月,改河北西路按察使,兼帥府參謀。辛卯秋,復授慶源。丁酉秋,幕府以侯前後功上於朝,宣授今職。

  癸卯冬十月,侯介於同官李稚川、周才卿為予言:「吾趙氏世居保塞,以仕遷大梁。五代末,有諱匡穎者,官至靜江軍節度使,兼桂州管內觀察使。弟匡衡及八世孫襄疊仕於宋,皆至通顯。金朝兵破大梁,吾宗例為兵所驅,盡室北行,至龍山,遂占籍焉。雖譜牒散亡,而其見於祖塋石誌者蓋如此。振玉之曾大父伸,隱田間,致貲巨萬。娶王氏,生大父憲。資倜儻,好施予,人多以急難歸之。娶馬氏,生子八人,吾父琳其第四子也。幼出大家,頗以裘馬自諲。為人知義理,排難釋紛,有豪俠之風。由大父而上,皆葬鄉里。振玉之考妣,兵亂中權厝縣西佛寺,比避兵還,而寺屋被焚,遂失槁殯所在。振玉去鄉餘二十年,歸顧之理既絕,感愴霜露,殞身無及。向辱我公誤知,承乏大郡,安習既久,眷焉有桐鄉之戀,乃用故事卜於平棘縣西北鄉蘇村裏之南原,為顯考衣冠之藏。日者室人冀氏物故,因從祔焉。維遠祖自保塞遷大梁,既無歲月可考,自大梁遷龍山,則僅能誌之。今南原卜宅,亦吾趙宗之大舉,不勒之金石,以昭示永久,後世其謂我何?誠得吾子辱以文賜之,為幸多矣。敢再拜以請。」

  自予北渡河時過慶源,聞廟學之盛,他州郡莫與為比,嘗往觀焉。堂廡、齋除、像儀、禮器,遭離喪亂,初若未嘗毀,而又加飾焉。問之諸生,蓋一本於侯之經度,出貲於家,雇庸於民,躬自督視,寒暑不少懈。數年而後,乃克有成,固以為賢於時之人遠矣。范、蕭兩煉師及參佐諸人,亦皆稱侯滿城之舉,竭事君之節,奮復仇之義,獎厲士卒,輯穆同異,裨益之力為多。初蒞慶源,戶不能百,為之披荊棘,拾瓦礫,招散亡,立廬舍,勸課耕稼,流通貿易。西山群盜時出剽略,侯深入搜討,州境晏然。及入為參佐,豪猾無所顧忌,有白晝殺人於市者,侯受命再至,郡民鼓舞迎勞,歌謠載路。下車未幾,即按殺人者之罪,敕怨家婦手刃以報之,闔郡稱快。故言治郡之效者,率以侯為稱首,予竊歎焉。

  嗚呼,兵禍慘矣!自五季以來,明德雅望之後,重侯參將之族糜滅,所存曾不能十之一,然且狼狽於道路,汩沒於奴隸,寒饑不能自存者,不可勝數也。趙氏固名族,然先之以靖康之兵,繼之以貞祐之亂,將絕而復續,稍微而更熾,期功群從,布列伯府。以報施言之,非先世有以開之耶?趙侯幼仕州縣,乘時奮起,遂有良民吏之目,雖其材幹足以自致,推究源委,益知世德之自矣。

  夫忠以事上,敬以蒞官,孝以顯親揚名,義以慎終追遠,是可書也,乃為書之,且告之曰:

  降福非難,所以致之者為難;致福非難,所以養之者為尤難。予閱人多矣。長劍拄頤,大冠如箕,以揖讓人主之前,可謂極矣。其變也,至一簪不得著身。河潤九里,澤及三族,名園甲第,布滿州郡,可謂盛矣。其衰也,子孫或不得聚廬而托處。是天道特未定也。夫端正者,必以正其末;善始者,必以令其終。古有之,父作室,厥子乃弗肯構,蓋有任其責者矣。為山九仞,功虧一簣,亦必有任其責者矣。夫江之發源也微,至於放而與洞庭、彭蠡同波,沛而與北溟、南海同味,特大川三百,小川三千,有以廣之耳。侯年運而往矣,更事既多,植節亦固。誠能廣興學之志,充治郡之善,進進而不已,新新而不既,他日塚置萬家,室祭三世,當有鴻儒碩士如燕公、昌黎公者,演招魂之辭,而紀嚴牲之碑。至於不腆之文,所以記新塋者,乃其濫觴耳。趙侯其勉!

  【冠氏趙侯先塋碑】

  冠氏帥趙侯錄其世次,見屬曰:「貞祐之季,中原受兵,先人忠顯君起田間,有功於鄉里,鄉里推為邑丞。大中解公以便宜行諸道升黜,縣長佐謂先人統率有方,莫有犯之者,言之招撫使、宗室惟宏,乃自丞遷而令大名,所統三州十一縣義軍。吾兄顯,署軍中都提控;弟顒,軍民都彈壓,仍佩銀符;天錫亦以恩例補官。於是吾趙宗固以雄視於齊、魏之間矣。及六龍南駕,豪傑並起,大名、東平皆為大有力者所割據,先人介於強敵之間,率創罷之民而為城守計,百誘而不變,百戰而不沮,人事既窮,與城俱陷。概之當世,孰與倫比?天錫既隸今行台特進公,出入行陣,頗著微效。及再受父任,而縣民人力又憊於往時,軋於他盜,困於凶荒。弱而振,離而合,立官府於攘奪之際,辟田疇於榛莽之域,重為公所錄,假之旄節。歲丁亥五月,乃用故事上於台,承製之命榮及祖禰。梁君用之記贈官之事已備之矣。惟是數世之殯,昭穆具舉,松檟百年,而有旌紀寂寥之歎。天錫無所似肖,蒙賴先世,以武弁起身,大懼前人之隱德無所發見,將遂湮滅,宜有文辭,以昭示來裔,敢再拜以請。」

  按趙氏世為縣人。宋靖康初,侯之曾大父諱存,從高宗南渡,以騎射得召見。數年後北歸,換保義校尉,鄉人至今以保義名其居。大父諱誠,明昌中歲饑,民無所於糴,能出其家所有,以活旁近。忠顯君諱林,喜賓客,好施予,負欠之家有貧不能償者,率折券以貸之。喪亂之後,富商往往被掠,乞丐道路,無歸顧之望,君悉資遣之。風義所激,州裏稱歎,故有令丞之舉。

  嗚呼,兵興三十年,河朔之禍慘矣!盛業大德、名卿巨公之後,遭罹元元,遂絕其世者多矣,僅得存者,亦顛沛之不暇也。趙侯居則食萬家之邑,出則為千夫之長,年未五十,孫息滿前,群從自生齒而上餘七十輩。侯之姊氏,乘時奮興,所握萬夫,如臂之使指,錦衣繡帽,角逐於草昧之日。東西數千里,識與不識,皆以女王目之。蓋先之以靖康,後之以貞祐,再涉大變,向絕而復續,稍微而更熾,不曰先世之所開,則無以考天人之際矣。故予樂為之書。雖然,此予聞而知之者然也。

  侯之太夫人董資善良,夙尚內典。忠顯君之時,中饋之位乃為上僭者所奪,於夫人也撝斥如媵侍,淩轢如囚虜,井臼之事,率躬親之,如是積三十年。夫人推之以夙業,堅之以苦行,怡然委順,惡言未嘗出諸口。晝哭之後,僭奪者故在,反以其老寡而憐之,時往慰藉,且敕諸子事之惟謹。既沒之後,葬祭過禮,無降殺之貶。夫妒為婦之常,而怨亦人之所必報。不妒不報,直千萬人而一耳。況乎其奪也,不以怨而以恩;其報也,不以直而以德。不出於強勉,不由於沽激,傳記所載如是者幾人?女有健婦之稱,男有時豪之選,期頤甫及,福祿方來。乃今野服蕭然,脫屣世事,躬不受祉,其安歸乎?予見而知之,趙宗之所積,在此母矣!因述侯之世,並以夫人之事附之。

  侯字受之,今為東平左副元帥,兼分治大名府路同知兵馬都總管事,宣授行軍千戶,官鎮國。戊戌歲七月初吉記。

  【西寧州同知張公之碑】

  公諱榮祖,字孝先,姓張氏,世為獲鹿人。曾王父明,王父顯,父丙,三世在野。叔父帥府監軍昇,少日以良家子充南征軍士。貞祐改元之明年,六飛南狩,真定幕府得用便宜拜官,取鄉曲之譽,辟監軍,為本縣尉。及縣改西寧州,遷縣令。未幾改代,為今經略使史侯所倚信,累功至監軍,兼行西寧州事。被檄招集未附,為叛者所脅,偃蹇不屈,竟及於難。

  幕府存念勞舊,以軍屬公,兼領縣務,時年甫二十,卓然有成人之量。為人有志膽,善騎射,時輩少有及者。庚寅冬,河平失利,陷堅陣中,率死士五十餘人突圍而出,所向披靡,莫有當其鋒者。流矢中麵而鏃不得出,醫者破骨取之,神色不少變。經略公壯其勇,以為不減古人,具以名聞。遷總統巡山軍民千戶。

  恒山公仙壁雙門,遣別將屯抱犢山,宣權萬戶,親以軍守之。隘狹可上者,十有八所,而山上皆有備禦,不便仰攻。公期以三日破之,乃潛軍由鳥道攀援而上,出其不意,山軍震蕩,謂從天而下,投死無所。問知公名,皆束手自歸。黨與未盡者,依太行為巢穴,在所有之,根結盤互,時出剽掠。旁近之民,陰為齎助,以紓焚劫之禍。嘗乘隙入吾境,公測其來,設伏擊之,軍卒踴躍而戰,戮首領一人,而擒其副,餘眾悉降。郡邑倚公為重,亦得少安。

  甲午歲大旱,百姓饑窘,軍賦減於平時,而終亦不辦。公出粟代輸之。縣當關輔、汾、晉驛傳之衝,供億倍於他邑,公時以財給之,斂於民者什才二三而已。不幸遘疾,以庚戌夏五月日,春秋四十有七,終於私第之正寢。先期自刻:「吾明日日中逝矣。」已而果然,其明了如此。夫人同邑戎氏。子男二人:長曰伋,次曰某。孤子伋等以某年月日,奉公之柩葬於某鄉某原,禮也。公幼出大家,以施予為常事,故其周急繼困不計有無。賓客過門,供給承事一出誠款,椎牛釀酒,與相娛樂,下迨廝養,亦獲饜飫。生平結交如某人某人,契分款密,終始如一。赴人之急如恐不及,故得其報力為多。太原大帥郝侯,氣岸高亢,少所降屈,一見公,結為昆弟,不敢以爵齒自居。公起身戎行,不閑文墨,裁決訴訟以情為斷,不三數語而是非曲直立判,未嘗有留滯者。凡所區處吏民,奔走從事,無敢墮窳。言政者不敢以武人概之。

  初監軍沒,其子繼祖才十歲,公襲其任三十年,於今伋輩既冠婚矣,公念為叔父所保養,生死報之,屢以縣章讓繼祖,至於再三,辭旨懇切,人為感動。經略公不之許,慰遣之曰:「轉輸期會,急於星火,應卒之材為難,況乎縣治繁劇,須習慣然後可。君雖不忘叔父之惠,如公家何?」及病且革,復申前請,幕府不得已許之。竊嘗謂風俗之壞久矣,同父之人,往往自為仇敵,血戰於錐刀之下,顧肯以大縣萬家推之群從之間乎?惟公不出於生長見聞之素,而不階於教育講習之益,為能自拔於流俗如此,雖曰未學,君子謂之學矣!是可書,乃為之銘:

  重甲兩,馳突翩翩。唯敵是求,而與相周旋。蛇矛之所蕩決,莫當其前。破骨出鏃,不廢笑言。一死鴻毛,效之所天。劍服短後,殆先趙之所然。鷫鷫西山,逋逃之淵。刁斗嚴更,通曙不眠。我軍之所撫臨,人為息肩。大縣萬家,意氣盛年。敝屣千金,食客四筵。弟昆之交,金石其堅。急難而赴之,白刃空弮。自世道下衰,人理絕焉。同父子參商,且百且千。孰於禮服之群從,釋銅墨而自捐?戒行區區,乃有士夫之賢。惟不學而至於學,知氣質之渾全。鬱鬱佳城,海山之原。我銘表之,尚以信無窮之傳。

  【兗州同知、五翼總領王公墓銘】

  東平軍民彈壓段遷狀其友王公生平,屬予為墓銘曰:「始遷與王同行伍,年相若,志相得,故嘗約為兄弟。王之歿今十年,遺女孤弱,槁殯不克舉遷。將以今年三月十六日,遷其柩於憲王陵之東,幸吾子為誌之。」予謂朋友之廢久矣。自退之時,大夫士以古人自期者,不為不多,士之相與者,宜若無愧,然子厚請以柳易播,事未嘗行,退之極口稱道,若將曠世而不復見。當時且然,尚何望於今之世耶?古有之,朋友死無所歸,曰:「於我殯。」又曰:「久要不忘平生之言,亦可以為成人矣。」段武人也,而能學者所難能之事,銘其可辭哉?

  按總領諱德祿,北京興中府人,世為農家。貞祐癸酉,以騎兵從錦州將王守玉屯東平。辛巳夏,東平不守,歸今行台嚴公,隸五翼軍,以功轉總領。凡行台略地所在,必以之從。積六七年,遷同知兗州軍州事。為人資善柔而戰陣勇捷,人少有可敵者。甲申五月十五日,與宋將彭義斌軍戰,被創,年三十二以歿。一女許嫁日照張左相之孫濱壽。其葬也,公感念平昔,贈以信武將軍。銘曰:

  突如其馳,蕩如其麾。馬革自隨,非壯夫之悲。魂兮來歸,汝友是依。

  【五翼都總領豪士信公之碑】〈並引〉

  大行台特進公當朔南分裂之際,合散亡,一同異,挈全魏、齊、魯歸命有司,乃得承制封拜,麾下諸將剖符錫壤、懷黃佩紫者不可悉數,今四十年矣。凡公與之共功名者,往往取奇龐福艾之士,然乘時倔起,徼幸萬一,舍短取長,為公所錄用,翕忽變化,由鼠而虎者,抑多矣。公亡恙時,拊罷瘵之民,恒若不及。繭絲所入,務以給公上、周困亟、業單貧、奉賓客而已。身服補紉之衣,家無肉食之奉,故一時化之。上而偏裨參佐,下而閭巷細民,莫不畏公之威,而效公之儉。弓刀舊習,為之一新。蓋德風之所偃,有不得不然者。若夫覆轍知戒,迷途隨復,嫉貪冒而廉介,斂雄誇而信厚,救餓推食,臨深援手,心之所安,非出於矯揉者,猶以光祖為稱首。

  光祖諱亨祚,姓信氏,光祖其字也。魏公子無忌號信陵君,子孫因以為氏。《北史》信氏有名都芳字玉琳者,以藝術著稱,後遂無顯人。光祖家上穀、葬縣之榆河者,不知其幾昭穆矣。大父懷陽,父慶壽,以貲雄鄉里,有萬千之目。好交結,樂施予,知名燕雲間。光祖幼有志膽,不甘落人後。貞祐兵興,以良家子係軍籍,從平章政事蕭國侯公鎮天平。蕭公還朝,不一二年,國世淪敗,它帥不能軍,軍遂亂。軍中有欲圖光祖者,光祖偕鄉曲千餘人壁梁山。提控鄭倜來攻,前後三數月,出入百戰,未嘗挫衄。聞光祖姓名者,皆恐怖毛豎,倜敗走。自是歸光祖者益眾矣。宋將彭義斌據大名,聲勢甚張,頻以官賞誘降。光祖策其坐談,終無所成,不從。

  以辛巳春,歸特進公於青崖。公知其可用,署五翼都總領,佩金符,奉檄招降石城,為屯田經久之計。濟南軍來襲,一戰敗之,殺獲甚眾。壬午,守曹州,不解甲。逾三年,事定,還帳下。公破黃山、取恩州,先登陷陳,光祖之功為多。東平食盡,公與義斌連和。光祖知事勢所在,提孤軍涉太行,及太師於火炎。義斌誅死,光祖復從公東還。時劉慶福者,猶為義斌城守。太師進軍,慶福敗。第功遷同知曹州軍州事官、宣武將軍。畫疆既定,官府粗立,且無戰攻之事,光祖給使左右,特見保任,公以兒子畜之。

  公治軍嚴,動以軍法從事,光祖從容救止,多所全活。徂徠山司仙統戶萬餘,因光祖自歸。光祖受之,秋毫無所犯。五翼號為難馭,光祖統之久,能得其歡心,少有被笞罰者。軍之族屬萬家,散處梁山、徂徠之間,光祖未嘗輒至所部,使有供張之勞。生平不治生產,至婢無完裙。人有以急難告者,百方賙恤,不計有無。生口北渡,道堇相望,作糜粥以救餓者,思欲遍及之,其仁心為質,多此類也。幕府暇日,日與文士歌酒相燕樂,談笑謔浪,不為小廉曲謹,人亦以此多之。河南破,家所購法書名畫無慮數十百種,客至,時出展玩,欣然忘倦,如畜未名之寶。聞人談閑閑趙公書法,愛而學之,落筆即有可觀。兒子入小學,迤漸買書,經史完備,雖儒素家少有及者。時譽既盛,今相君方議擢用,不幸遘疾,以庚子夏六月二十有三日,春秋四十九,終於私第之正寢。以其年九月十有四日,舉公之柩葬於湏城縣盧泉鄉金穀山東原之新阡,禮也。

  夫人竇氏,真定甲族,婦道母儀,中表以為法。子男一人,世昌,須城令。女二人:長適某氏,次適某氏。男孫三人,曰同寅、曰協恭、曰和衷,皆學舉業。女孫一人,幼在室。世昌受學於予,以墓碑為請。予謂光祖能教其子學,而世昌果以諸生厘戎務,今十年。大縣萬家,調度百出,他人筋疲力涸有不能辦者,世昌常有餘暇。吏曹求代者,而不可得。生子如此,光祖為不亡矣。黃金滿籯,何足道哉!銘曰:

  排難解紛,朱家俠聞。百戰冊勳,卿子冠軍。收之桑榆,遂有濁涇清渭之分。燕趙固多奇士,尚有考於斯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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