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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一回 逼书遗嘱伙计没良心 谋夺藏珍假妻先下手(2)


  “你父亲是一个正直无私的君子,怎肯做犯法的事呢?既自己居心无愧,就是官府来捉拿,也不害怕。当时已跟着来捉的人,上了刑具,一同动身去桃源县。谁知才走了一两里路,地方人听得桃源县派兵捉拿救命的仙人和你父亲,都不服气;更有几个不知从那里来的大汉,一个个都勇猛非常,鸣锣邀集地方人,在白塔底下,从官兵手里,将广德真人和你父亲夺了下来,并打死了好几个衙役。

  “你父亲知道事情弄糟了,然不是出乎你父亲的本意,也就无可奈何;但是你祖母就在这时候,因受惊过甚,已好的背疽复发,来不及医治死了。你父亲料知是那么闹下去,终归是要被朱宗琪害得灭族的。曾家几代单传,只有你这一个根苗,那时才有三岁;若不趁早设法逃出那祸坑,势必同归于尽。当下决计教你母亲带你逃跑,派我跟随伺候;无奈你母亲生成三贞九烈之性,宁肯和你父亲同死,不肯离开一步。可怜你父亲只急得跺脚,一再劝你母亲顾念禋祀,不可固执;你母亲只是不依,并说如果定要他走,他立刻就死。

  “我从小受了你父母的大恩,那时在旁看了这种情形,心里比快刀剜着还难过,当下也没工夫计虑事情难易,就一口答应带你出来逃难。可怜你父亲为将你托付我,还向我下了一礼。我就为你粉身碎骨,也是应该的;不过我不待你成人就死,实在辜负你父母待我的深恩!”刘贵说到这里,已忍不住哭起来了。曾服筹知道了他自己身世,也悲泣不胜。刘贵又推着曾服筹说道:“我自己不能动弹,我腰间缠着一个小小的布包儿,你替我取下来。我还有话向你说。”

  曾服筹忍住啼哭,从刘贵腰间解下一个小包裹来;看包裹上面缠扎得非常紧密,刘贵教他将包裹解开,取出里面的东西来。曾服筹手边没有剪刀,针线密缝的包裹,双手无力的十来岁小孩,一时那能将包裹内的东西取出。用指甲拨了一会拨不动,只得拿向油灯跟前,反复寻见线尾;亏他还聪明,知道就灯火将缠扎的线烧断。只是线虽烧断了,包裹一散,里面两件很沉重又很光滑的东西,已在线断时脱离包裹掉下地来,只掉得当啷啷连声响亮。

  刘贵听了,急得“哎呀”一声道:“不打破了么?”曾服寿慌忙从地下拾起来,问道:“就是这一只圆圈儿、一块白石头么?”刘贵道:“你且把灯光剔大些,让我瞧瞧,看打破了不曾?”曾服筹即将灯光剔亮,一手端灯,一手擎着两件东西,送到刘贵面前。

  刘贵抖索索的先伸出枯瘦如柴的手来,取了一件对曾服筹说道:“你以为这是一块白石头么?这是你祖父传家之宝,名叫古玉玦。你父亲慎重收藏,原有两只;因感激广德真人替你祖母治好背疽的恩德,谢他金银珠宝都不肯受,才取出这样一对古玉玦来,分一只送给他。这一只交我带出来,我原打算待你成人之后,能撑立门户了,方才传给你;奈我的罪孽太重,天不容我如愿,只得趁我这一刻清醒,交还给你。你不可小觑了这一块东西,随意乱损。这东西在我腰间缠了七年,一日也不曾离开过。

  “这圆圈儿,是一个赤金的手镯。赤金手镯原算不了甚么希奇;不过这只金手镯,是你母亲当日嫁给你父亲的妆奁,我带你临走的时候,你母亲才从手上脱下来给我的。现在开设的这一个豆腐店,就全赖这一只手镯典押了钱,才盘顶过来的;几年来缩衣节食,积蓄了钱赎取出来。你也得好生保存着,最好仍旧包裹停当,和我一般的缠在腰间。周福这东西近来虽变坏了,只是他究竟在我这里帮做了六、七年,我惟有将你托付他;一则凭他的天良,二则听你的命运。你缠好包裹,开门去把周福叫来罢!”

  曾服筹一面缠着包裹,一面问道:“我的亲生父母,此刻到底在甚么地方?简直无处打听吗?”

  刘贵听了这话,两只枯涩的眼睛又洒豆子一般的涌出多少痛泪来,说道:“我真该死!几句最要紧的话,不亏了你问,我倒忘记向你说了。你以为你还有亲生父母在世么?我带你逃到通城,不上几个月,就打听得你父亲和你表舅成章甫,领了广德真人给他的五千人马,从桃源去攻取辰溪、保靖;恰遇了朱宗琪那个生死冤家,帮助官兵守辰溪城,用计将你父亲擒获,在辰溪城楼上斩首示众。你母亲闻信,就投河自尽了,尸身都不曾捞着;你表舅成章甫逆料广德真人不能成大事,撇下所统带的军队,潜逃不知去向。你只须切记在心。”

  曾服筹哭道:“我也读了几年诗书,父母之仇不能报,还得是人吗?”刘贵就枕边点了点头道:“你且伸手来给我看看。”曾服筹不知道刘贵要看手是甚么用意,即将右手伸过去。刘贵微微的摇头道:“右手是要拿刀报仇的,伸左手来。”曾服筹即换上左手。刘贵将曾服筹的衣袖提起,审视了一会,猛一张口,就在臂膊上咬了一个深深的齿痕,只痛得曾服筹哎哟一声,缩手不迭。

  刘贵气喘气促了一阵,说道:“你年纪小,眼里没见着你父母被仇人陷害的情形,心里便不知道痛恨;我此刻对你说的话,你日久必忘,所以我只得咬你一口。使你受了这一次痛,以后见了这个齿印,便想起我此刻对你说话的情景;想到此时的情景,就不由你不想到你父母的仇恨了。好,你就去把周福叫醒,教他到这里来。”

  曾服筹泪眼婆娑的,刚待开门出去叫周福,只听得门外陡然脚步声响。周福的声音问道:“老板的病更厉害了吗?我在梦中被小老板的哭声惊醒了,特地起来问问。”说着便伸手推门。曾服筹将门闩开了,周福走进房来。

  曾服筹此时年纪虽小,却很精明机警。在那刚待开门出去叫周福的时候,周福就在外面陡然走得脚步声响,曾服筹心里已有些怀疑,暗想怎么来得这么凑巧?及开了门,看周福身上的衣服,还穿得齐齐整整,不像是已睡复起的,眼睛也全无睡意,心里早明白了被小老板哭声惊醒了的话是假的;必是多久就在门外听壁角,那当啷哪金镯落地的声音,不待说是已被周福听得了的。曾服筹一面心里计算,如何才可以避免周福谋夺这两件贵重东西?一面跟着周福到刘贵床前。

  曾服筹听了周福的话和脚步声,尚且知道周福是在门外偷听,刘贵心里自然更明白。这种关系极大的秘密情事,因略不经意,完全被人偷听去了;而偷听的又是居心不光明、行事不正大的人,刘贵安得不着急?便在康健无病的时候,遇了这种着急的事,也说不定要急得发昏;何况刘贵已病在弥留,正要趁这回光返照、神智清明的一剎那间,吩咐后事,如何经受得起这般刺激?周福才走近床前,看刘贵两眼已经发直,喉咙痰响不止;曾服筹扑上去叫唤时,只听得磨得牙关一声响,气就断了。

  曾服筹此时虽已知道刘贵不是自己的父亲了,然一则感激刘贵抚养之恩,不忍一时改口;二则自己的身世秘密,不能给外人知道,左右邻居的人,几年来都认他和刘贵是父子,死后忽然改口称呼,倒有多少不便。

  才号哭了两三声爹,周福已拍着曾服筹的肩,说道:“不要哭了,不要哭了!人已经断了气,你就整日整夜的哭,也哭他不转来。半夜三更的,把左右邻居的人都哭得睡不着,挨人家背地的咒骂。”

  曾服筹听了生气道:“谁人没有父母的吗?谁家不死人的吗?我死了父亲,怎么哭都要挨人家的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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