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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脚和尚(3)


  何五太遂将眼光移到这两人身上,只见一个精悍些儿的起了起身说道:“这几年来,南通州附近各县接连不断的闹明火执仗的大劫,害得一般做公的弟兄们叫苦连天。只我南通州平安无事,终年没一些儿风吹草动。各县做公的弟兄们看了这种情形,以为老鹰不打窠下食,犯案的必在南通。一个个到南通来踩缉,因此我南通虽不曾出什么案件,而我们既同吃了这碗公家饭,各县的弟兄们为办案而来,我们也不能不帮同踩缉。只是费尽心力,得不着一点儿线索。不过我们也只要做案的不在南通州给我们为难,邻县的事,能帮忙的帮忙,不能帮忙的时候,我们是不担责任的。谁知近十多日以来,连南通也保不住安静了。十多日之中,呈报明火抢劫的竟有五处,其中还有两处杀伤了事主。这么一来,我们吃了这碗公家饭的就身不由己了。在南通明查暗访了几日,仍得不了线索,估量做案的必是泰兴人。因此我两人奉了公文到泰兴来,侥幸在泰兴倒查出一点儿门路来了。原来距泰兴七八十里乡下,有地名叫唐家镇,镇上多是姓唐的居住。其中有个绰号唐三藏实叫唐棣华的,从十二岁的时候走失在外,直到两年前才回唐家镇。据那地方人说,唐棣华回家的时候声势甚是不小,皮箱篾篓不计其数。带有两个保镖的,这两年来就住在唐家。唐棣华时常带着两个保镖的出门。回来总是挑的抬的,行李异常富足。唐棣华并不做何项生意,查他三人所到之处,都是狂嫖阔赌,并没干过一桩正经事,也没人见他们结交过一个正经朋友,形迹很属可疑。而南通五处事主的呈报都异口同声的说,破门入室动手抢劫的,只有三个人。那两处受了伤的,就因为进来的只有三个人,事主仗着自己也练过些武艺,不把三个贼人放在心上,恃强打起来。谁知三个贼人的本领都十分高强,事主哪里是对手呢?所以受了伤,金银仍是被抢劫去了。我们再查访唐棣华练武艺的来历,全没人知道,大概是在外省学得来的。我们原打算径到唐家镇捉拿唐棣华,并那两个保镖的。只因打听得三人还不曾回唐家镇,据地方人说,在一月以前就到泰兴城里来了。我们回到泰兴一访问,才知道他们住在泰兴的时候,某日清晨,何老爹曾到过他那里会谈一次。我们因此特来拜求老爹,无论如何要求发慈悲,救我们一救。我们明知道老爹在泰兴是正大光明的大绅耆,必是为要保全地方,才亲自到他们那里去。不过老爹明见万里,我们这般伴福沾恩的捕快,如何是唐棣华等三人的对手?便是访着了他们落脚的地点,前去捕拿,也徒然打草惊蛇,不啻放他们一条生路。我们就不知道老爹有去会过他们的事,也是免不了要求老爹的,除了老爹实没有能收服他们的人。”

  何五太见这人滔滔不断的说完了,神色自若的点头笑道:“不错,唐棣华是个强盗,我早已知道。为他们不曾在泰兴做案,我也上了几岁年纪,就懒得多管闲事。我那日去看他,确是见他们在此地狂嫖阔赌,恐怕嫖赌到了手边无钱的时候,不暇顾虑,公然在泰兴开我的玩笑,不能不亲自招呼他们往别处去。我也不知道他们此去便到了南通,于今三位老哥将这事来责成我,不是我有意推诿,实在我也禁他们不过。徒然栽一个跟头,没有益处。”这三人见何五太已承认了早知唐棣华是强盗的话,怎么肯由何五太推辞不去呢?当下三人说尽了诚恳哀求的话,最后竟跪在何五太跟前,非何五太答应不肯起来。何五太也料知非应允不能脱身事外,只得一口担任同去。只要捕快把唐棣华落脚的地点,访查实在了,何五太便前去捕拿。这时就有五六县的捕快,穿梭也似的访查唐棣华下落。

  唐棣华的消息也很灵通。这里何五太担任捉拿他,他已知道了。即时离开了两个号称保镖的同党,独自在南通一个寡妇家中躲着。那寡妇的年纪,虽已有了三十多岁,风韵还是很好,生成一种悍泼的性质。丈夫在日,就和南通几个有名的痞棍姘识。丈夫死后,更是肆无忌惮了。窝娼窝赌,无所不来,并开了一个鸦片烟馆子。南通上中下三等的人物,都有一部分与这寡妇有交情。寡妇择肥而噬,不是有些资格的,还休想闻着她的气味。唐棣华论岁数正在壮年,论像貌更堂皇魁伟,加以手头宽绰,随时随地可任意挥霍,没一点儿吝啬的样子。寡妇不知道唐棣华的底细,见了这么资格齐全的人,自然中意,就和唐棣华姘识起来了。唐棣华既知道外面逮捕自己的风声紧急,逆料有何五太在内,不能大意,就打发两个同伙的到外省暂避。他以为那寡妇和他要好,绝不至害他,竟将实情告知那寡妇。并把在南通抢劫得来的金银珍宝,交给寡妇收管。寡妇满口应允他,教他安心躲着,外面断无人知道。

  五六县的捕快,不知费了多少气力,才把这秘密所在,访查着了,连忙通知何五太。何五太到南通先安排了几十名壮健捕快,将寡妇的房屋层层围住,准备唐棣华逃跑出来的时候,即挡住去路,上前擒捉。何五太只带领了两名会武艺的捕头,直撞进去。凑巧那寡妇正从里面出来了,见了他们三人,虽不认识,那寡妇的心性很灵巧,一见便已猜透是来逮捕唐棣华的;知道回头给信已来不及,反而迎上来低声向何五太问道:“三位是来办案的么?”何五太一看这说话的神情,好像是预先约做了他们内应的一般,心里也以为果是众捕快事前买通了的,随把头点了一下,也低声问道:“他此刻在哪间房里?你引我们去罢。”寡妇向里面指了一指,做了做手势道:“他一个人在里面吸鸦片烟,只是那房间有个窗户朝着后院,他见三位进去,必从窗户逃跑,须先分一位打这边绕到后院,悄悄的把窗门关来,就在窗外把守着,万无一失了。”何五太心以为然,当下分了一个捕头,由寡妇引着去了。何五太才带了这个捕头,照着寡妇所指的房间进去,只见唐棣华横躺在烟榻上睡着了。何五太这时若存心要唐棣华的性命,当然是容易办到的事。无奈何五太生性仁慈,又和唐棣华有同门之谊,不忍乘其不备,便下毒手。哪知这一念仁慈,险些儿倒送了何五太的老命。

  原来何五太的师傅是天宁寺的一个和尚,传授何五太武艺的时候,那和尚正在天宁寺,后来因不守法规,被住持驱逐出了庙。出庙之后,就在太湖里当一个盗魁。因到泰兴一带踩水(即打听何处有可以下手抢劫的富户,谓之踩水),遇见唐棣华在一座山里,爬上树探了窠。和尚见唐棣华才十一二岁,上树下树身体非常矫捷,一时心里高兴,就把唐棣华拐回太湖,朝夕教以武艺。唐棣华习练十几年,功夫已在何五太之上。和尚每年必来何五太家一次,所以何五太知道唐棣华的履历。唐棣华也因知道何五太是他的师兄,才不敢在泰兴做案。

  这回何五太被逼无奈,同来捉拿唐棣华,既没有伤害唐棣华的心,见唐棣华睡着了,即上前将唐棣华按住说道:“你今日自作自受,休得怨我。”唐棣华惊醒时,见已被按住了。英雄无用武之地,全身本领不能施展,遂哀求道:“我已深悔以前的行为了,自愿寻死,只求师兄不拿我送官。送到官跟前,必要受尽千般刑辱,叫我供出同伙来。我是个值价的汉子,宁肯死在师兄面前,办案的得了我的尸身,也可以消差了。”何五太是个长厚人,听了这话很近情理,心想将他送到官厅,供出师傅和自己来,也是不好。即对唐棣华说道:“你犯的罪横竖免不了一死,能自己寻死,确是值价多了。我既依你的,成全你的威名罢。”何五太刚才松手,唐棣华已乘何五太不备,一个鲤鱼打挺,将脚跟对准何五太前胸扫去,哪来得及避让,被扫倒在烟榻旁边。唐棣华趁势跃了起来,这捕头还不曾出手,就被一拳打倒了。何五太跳起来追时,唐棣华已冲出了寡妇的家。何五太尚且捉拿他不住,围守在外面的捕快,当什么用处呢?看且没看得分明,唐棣华早从头顶上蹿将过去了。

  唐棣华逃了没要紧,只苦了何五太,是个有身家的正经绅士,只因和唐棣华同门练武的嫌疑,经此一番证实,更不能脱身事外了。亲自到各处侦查了一会,查不出唐棣华的踪迹。何五太只得对官厅负完全责任,只求宽限时日,必能将唐棣华拿到。在未曾拿到以前,并担保唐棣华绝不敢再在这几县犯案。官厅碍着何五太是个正经绅士,他的女婿又是个进士,现任武城县的知事,不能逼迫何五太克期将唐棣华拿获,但求能担保此后不再犯案,也就不十分严厉的追究了。

  何五太亲自侦查不出唐棣华的踪迹,知道唐家的家法从来严肃。遂到唐家镇会着那个家主,将唐棣华犯案及捉拿的情形,告知了一遍,说道:“官厅本来要派兵来围剿这唐家镇的,在我知道尊府的情形,是不曾察觉唐棣华所说征苗子做游击的话,是一派临时捏造的胡言。大家相信实有其事,以致不加管束。官厅得了这种解释,才将派兵围剿的举动从缓。我与唐棣华有同门学艺的情分,也不忍见他到案受刑,最好由尊府的家法,把他治成一个废人,并令他剃度出家。再由我出名,将尊府处置的实在情形,呈报官府,当可留着他一条性命。便是尊府,也不至受他一人的拖累。”那家主一听何五太的话,唐家四五百口男女,多是安分的良民,当然惊慌害怕。即时召集阖族的男丁,开了个会议,一致议定,多派人出外查访,务必把唐棣华弄回来,听凭家主处置。

  自己家里人查访,比较捕快自是容易些儿。不到一两个月工夫,竟把唐棣华找回来了。家主开了祠堂门,请出历代祖先的牌位来,教唐棣华跪在跟前。家主面数他的罪恶,家庭制裁的力量真大。任凭唐棣华为通天彻地的本领,千军万马阻拦他不住。一到了这种时候,浑身的武艺不能施展一点儿出来,自愿受家法。当着祖宗牌位,断去两条大腿。从此削发披缁,出家忏悔罪孽。家主说好,即命唐棣华的两个胞兄动手,把唐棣华两条大腿断了。雇了一个粗人,陪伴唐棣华到关帝庙做和尚。

  泰兴人人都知道的没脚和尚,便是这么一个来历。在下有个无锡朋友,与何五太家有些亲戚关系,知道这事很详细。述给在下听,在下还遗忘了许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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