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绿林之雄(2)


  这一夜连家堡忽然被盗劫去了许多极珍贵的宝物。室内外毫没有贼人出入的痕迹。只将贮藏宝物的箱箧,用极锋利的刀划破了。安放宝物的所在,遗下一个罗布手巾包,打开看时,里面包着一朵金纸扎成的菊花,以外什么形迹也没有。这种被强盗抢劫的事,在广西原不算什么稀奇。不过这案子出在连家堡,就不由人不称奇道怪了。罗布手巾包金菊花,连家堡的人虽料知是这么做案的特别标帜,然这类标帜苦没见过,也没听人说过。连在绿林中资格最老的头目,都不知道这标帜是什么人的。连家为保全威信,警戒将来计,不能不将被劫的情形报官。连家的主人,即时叫人做了报呈,打发一个很精干的同宗管家,带了报呈及强盗遗留之物,去县衙里禀报。这管家时常出入官衙,各衙门的三班六房,牢头禁卒,无不是把兄拜弟,各有交情。

  这日管家奉他主人的命,从连家堡出来,跨上一匹走马,走了十多里路。经过一家火铺,只见一个年约三十多岁读书人模样装束的人,立在过路亭当中,迎马头拱了拱手笑道:“连管家,久违了。三番五次想来贵堡奉看,只因一身的俗事太多了,抽不出工夫来。难得今天无意中在此地遇着,赏脸下马喝我一杯寡酒如何?”这管家看这人并不认识,只是听他的言语,看他的举动,确是素来熟识的样子。心想这人既知道我是连管家,不待说是在哪里见过的。我当了好几年的管家,在我手里办的事太多,人见我面熟,我见人面生的事,是免不了的。看这人衣服齐整,气概大方,不像是一个缠皮没出息的汉子。他请我喝酒,必是有事情想请托我,我只要存中能得些油水,不费气力的事,又何妨与他方便方便。这管家一面心里这般计算,一面在马上也拱了拱手笑道:“多谢老哥的厚意,本当遵命,无奈此刻实在因有极要紧的事,须趁早赶到县里去,不敢在此地耽搁。老哥有话,就请在这亭子里吩咐罢。”这人笑着不依道:“喝酒不过见点儿人情,我要说的话很多。连管家就有天大的事,也得请下来谈谈。若错过了这时候,连管家便后悔也来不及了。”连管家见这人说得如此珍重,只得跳下马来。这人紧接着问道:“管家说有极要紧的事,须趁早赶到县里去,究竟是什么事呢?”连管家道:“我自有我的事,老兄可以不问。只看老兄邀我下马是为什么事?”这人从容笑道:“我并没有旁的事,所为的就是你的事。你不是要赶到县里去报案吗?”管家诧异道:“我去报案你怎么知道,你可知道报什么案么?”这人笑道:“我如何不知道。你那堡里昨日被不知姓名的强盗劫去了好几样宝贝,临去时留下了一条罗布手巾,一朵金纸扎的菊花。你去县里就是为报这案,是不是呢?”管家翻起两眼望着这人发怔,半晌才点头说道:“昨夜才出的事,我们堡里的人尚有许多不知道的,你怎么知道得这般详细?”这人道:“我怎么知道的道理,你也可以不问。我且问你,你家主人打算报了案又怎么办?”管家道:“报案请县太爷派人缉捕,不愁县太爷不出力拿办。我家主人只不住的打发人到县里催促,问县太爷要人赃两获就是了。以外不打算怎么办。”这人又问道:“你说这案子县里办得了么?”管家道:“朝廷要县官干什么事的?他办得了也好,办不了也好,在他治辖之下出了这种案子,总是非责成他办不可的。”这人摇头笑道:“依我的意思,你还是回连家堡去的好。对你主人说,昨夜被劫去了的东西,已去之财,自认晦气罢。休说去县里报案是白费气力,便去京控也不中用。你主人也不思量思量,寻常本领的绿林,能到连家堡人不知鬼不觉的劫去好几样宝贝么?你若定要去惊官动府,好便好,只怕反惹发了那强盗的脾气,倒要接连到你连家堡来,将你家所有的珍藏宝物一律劫去。我想你家也奈何他不了。”

  连管家听了偷眼向这人打量了几下问道:“老兄府上在哪里?我竟把老兄的尊姓台甫忘了。”这人哈哈大笑道:“真是贵人多忘事,昨夜还会了面,此刻就记不起我的姓名住处了吗?你不相信,只须回去问问你同堡的人,看谁不知道我罗金菊。”

  这话才说出口,一手就把连管家手中握住的缰绳夺了过去。连管家还不曾看得分明,罗金菊已耸身上了马背。那马也奇怪,平时并不抢蹬的,此时这罗金菊才跳上马背,便放开四蹄飞也似的跑了。

  连管家当了半生精明强干的奴才,这回因事出意外,竟呆若木鸡的站着,眼睁睁见罗金菊夺马奔去,一点儿挽救的方法也没有。直望着罗金菊跑的没有踪影了,才恍然大悟,这罗金菊就是昨夜劫连家堡的强盗。留下的罗布金菊花,不啻是自己将姓名留下。这管家既听了罗金菊这番警告,又被夺去了代步,不能再去县里了。只得折身仍回连家堡来,将半途遇罗金菊的情形,丝毫不敢遗漏,报知了家主。

  这家主平日作威作福惯了,哪里能忍受得下这种恶气?当下听了说道:“这狗强盗乘我家没有防备,黑夜来偷去几件东西,算得了什么本领?他若是真有本领的,应该不怕我家去报官。为什么半途把你拦住?他越是对你说这种恐吓的话,越显得他是心虚害怕。把你的马夺去,就是怕你不听他的话。他以为我胆小,听你一说惹发了他脾气,他倒要接连来将我家所有宝物都劫去的话,必然畏惧。真个不敢去惊官动府了?哈哈!这话只能哄骗三岁小孩。他当强盗的人,我家珍藏的宝物,他果能劫得到手,还讲什么客气吗?我报官惹发了他的脾气,他就来劫,然则我昨夜以前,并不曾将他报官,没什么事惹发了他的脾气,却为什么无端前来行劫呢?我不是胆小可欺的人,任凭他这狗强盗怎生来恐吓我,我不但要责令官府缉拿他,并要悬赏格,委几个有名的绿林头目拿他。他敢再来连家堡,我就佩服他罗金菊的胆量。”管家见主人这般说,只得诺诺连声应是。

  这家主随即改派了几个人,另加了一队武士护送,带了报呈等物,匆匆到县里报案去了。一面发帖将思恩府属几个有名的绿林头目,秘密请到连家堡来。在被劫的第三日,去县里报案的,领了一名委员,并八名精干捕役,同来连家堡勘验,详询被劫那夜的情形。家主殷勤款待,留委员在连家堡住了。八名捕役分头去各地明查暗访。这家主口里虽对自己管家说大话,不怕罗金菊再来,然毕竟不能不严加戒备。传令堡内三百多名壮丁,日夜分班轮流巡察。护庄河里也加派了巡船。通宵灯烛辉煌,照耀得内外通明。就是一只苍蝇飞过,也能看得分明。这日县里委员到不一会,发帖去请的几个有名绿林头目,也都悄悄的来了。因这几个头目都积案如山,官府久已悬赏侦缉,他们这种头目,本身既没有特殊本领,如何能不怕官府捉去呢?所以都不敢明目张胆的到连家堡来,恐怕在路上被做公的撞见。已到了连家,知道就有做公的撞见了,也不敢在连家堡拿人,倒放胆多了。

  这家主款待绿林头目,比款待县委还殷勤十倍。亲自陪着几个头目,在一个很幽深的花厅里饮酒作乐,并计议罗金菊的事。绿林头目听了罗金菊在火铺里拦阻管家报案,及夺马而逃的情形,同声说道:“这东西怕人报案,不用说是怕官厅悬赏缉拿他了。就这种举动,即可见他是无能之辈。这东西到思恩府属的所在来做案,连我们那几处地方,都不去拜访拜访。更不打听这连家堡里面,住的是些什么人,就胆敢冒昧下手,不仅轻视了连家堡,也太瞧不起我们了。不必尊府悬赏委托我们。我们论规矩也不能饶他。好在我们已知道了他的姓名。又知道了他的面貌身段。大家对付他一个人,哪怕他的本领登天,也要拿住他碎尸万段。”

  众头目正摇头晃脑说这些话,忽抬头见东家暖帽边上,颤巍巍的插着一朵金纸扎成的菊花。忙指着问道:“你头上这朵菊花,是何时戴上的?我们坐席的时候,不是还没有吗?”这家主取下暖帽看时,这一惊只惊得面如土色,禁不住抖抖索索的说道:“这……这是哪……哪里来的?不得了,罗金菊到这花厅里来了。”几个绿林头目都吓得不知不觉的立起身来,举眼向四处寻觅。花厅中除宾主数人之外,哪里有什么罗金菊呢?并且已有好一会工夫,连在席旁伺候的人,家主因怕他们嘴滑,去外面走漏了计议的言语,早已斥退了。未经家主呼唤,没人敢到花厅里来。这时虽在夜间,然厅上厅下灯烛之光与白昼无异。大家又都不曾喝醉酒,岂有一个人走上厅来,拿这么一朵亮晶晶的菊花插在同席的人头上,竟没一个人看见的道理。若不是有绝大的神通,怎能有这种举动?

  几个绿林头目想起刚才正夸口说大话,必然句句被他听进耳了,更怕的恨不得立刻跪在地下,叩头向空中谢罪。只是碍着各自的颜面,不曾眼见着罗金菊,有些不好意思无缘无故的下跪。其中有一个资格最老、性情最狡猾的,立时改变口腔对家主说道:“我们几乎上了你的当,以为你家真是被强盗劫去了宝物,特地邀齐各位兄弟到你这里来,打算帮你讨回失去的宝物。谁知取你家宝物的,乃是罗金菊他老人家,你把他老人家认做强盗,这罪过就很不小。幸亏他老人家为人宽厚仁慈,此时亲来点醒我们。若不然我们几个兄弟都免不了要上你的大当。我们都是肉眼凡胎,敢和他老人家为仇作对,不是自讨没趣自寻苦吃吗?”这头目自以为这番话说出来,罗金菊听了必痛快,必不至当面给他们过不去,口头的恭维比跪下去哀求谢过的,自觉可以顾全颜面、顾全身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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