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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掌皈依记(2)


  从此在竹林寺里一住三年。忽一日老和尚将他叫到跟前吩咐道:“你过去生中的孽太重了,须你自己去偿清再来。这三年来所传你的日常功课,不可懈怠。大悲咒更须一心奉持,能使你在尘劫中一切刀兵水火,猛兽毒物,都不能伤害你。快去,快去!”万福奎不敢违拗,只得流泪叩头问道:“何时来见师傅呢?”老和尚道:“你拿这话问我,连我也不知道,还是要问你自己何时能来,便何时能来。快走,快走!”

  万福奎出得寺门,信步走去。走到一处市集上,见许多人在一个饭店里吃饭,觉得肚中饿了,伸手向身上摸时,却是一文钱也没有。低头一看自己,身上穿的还是上山时的夏布衣裤,已破烂好几个窟窿了。心想我并不曾做了和尚,简直成了个乞丐。我就随缘去行乞罢。便逢都过都,逢省过省,乞得着食便得食,乞得着衣便得衣。乞不着时就忍饥挨冻,信步的走来走去,竟自走了二十年。其间受了无穷的凌辱打骂,又受过了许多时候的病苦,狗咬虫螫,草木伤刺的事,更是不一而足。但是无论如何痛苦,在竹林寺时所日常做的修行功课,是不曾一日间断的。大悲咒也无日不持百十遍。

  一日走到湖南辰州清浪滩边,在夜静更深的时候,一轮明月,照澈大地光明。万福奎便盘膝在地上,听得滩声如雷轰电掣一般的过去。一阵不了一阵,忽地恍然大悟,连忙立起身来,竟自向大竹子山走去。此时眼、耳、鼻、舌、身、意俱寂,走了几天,走到贵州一处地方,瞥见山边乱草里面,躺着一个女子的尸身。一念觉得可怜,便向一株松树上,折下一大枝树桠,将泥土挖开,正要掩埋那尸体时,忽有许多人跑来,不由分说的将他捉住,说他是个妖人,这女尸便是他害死的。当下就大家拳脚交下,乱打了他一顿。随即送到县衙里去。他自己全不知道到底为的什么事,及讯问了几堂,才知道那地方有一种人,敬奉一个邪鬼,叫做什么棱睁神。每年照例要找一个人杀了,取出心肝来祭祀。每到祭祀之期,孤身的客商不知下落的很多,甚至单身在偏僻地方行走的人,突然被人杀害,剖开胸胁,将心肝割去。这个死了的女人,恰巧胸胁被剖不久。万福奎哪里会知道呢?因此遭了这一场人命官司。一时有口难分,竟判定了死罪。关在牢里,约莫过了一年,已是快要处决了。万福奎知道是逃不了的孽报,心里一点儿不乱,也不辨白冤枉。关在牢里的时候,仍照常做他二十年来不间断的功课。

  谁知在要秋决的前两日,忽有许多乡下人,又捉了两个女人,拥解到县衙里来。据为首的乡下人禀报,说这两个女子正在山里抓住一个小孩剖开胸膛,还不曾将心肝割下,却被在山里砍柴的人发现了。纠集许多人一追赶,就把两个女子都拿住了。两个女子身上,都带有极锋利的尖刀和钩刀,并将剖胸而死的小孩也抬了来。县官即坐堂审讯,两个女子抵赖不了,只得供认不讳。且将历年来在这一县内所谋杀女人、小孩的地点时日,都供了个详细。万福奎掩埋的那个女尸,也是这两个女子杀死的。惟有祀神的所在,不论用什么酷刑拷打,两女子都咬紧牙关不肯招出来。两个女子讯明了正法,因此万福奎的冤枉,就不辨自明了,不久即开释出来。

  万福奎一出牢狱,便立愿要找出那棱睁神的所在来,替这地方的人除害。不停留的在云贵边境上采访。几个月下来,毫无影响,不觉又是前两年遭屈官司的时候到了。这日正走到一处山坳里,四面草木阴森,渺无人迹,觉得有点儿渴了,只是寻不出水来。却见那边山嘴上,有一株极大的松树,树下有一座小小的神庙。庙前有一片地菜花,便走了过去,采了许多地菜。搓去那茎叶上的污泥,放入口中嚼咽那汁水。忽听得山上有踏得那枯枝落叶的声响,回头看时,只见一个四十来岁的人,一脸横肉,眼露凶光,走将来,只顾拿两只凶眼,直上直下的向万福奎打量。看了一会,走过去了。一会儿又走回转来,问万福奎道:“你这位大哥,不像是本地人,怎么会落薄在我们这地面呢?”万福奎道:“我是湖北人,是乞食到这里来的。”那人道:“看你身强力健,年纪也不算很老,怎么不到人家里去帮工?”万福奎道:“没人肯收留我,有气力也是枉然。”那人道:“我家里正缺少一个做粗重生活的人,你肯到我家帮我么?”万福奎道:“你肯收留我是再好没有的事,我一定尽我的力量帮你就是了。”那人道:“那么你就跟我来罢。我姓麻,就在山那边住。”万福奎便跟着姓麻的,走过几个山头,从一条极幽僻的小径,穿过树林,便是一个大庄院。姓麻的将他引到厨下坐着,自回身到里面去了。一会儿取了几件衣服来,给万福奎更换了。指一间房子给万福奎安歇,并吩咐每日应做的事,便自去了。

  万福奎一路留心看这庄院,足有七进房子。就是那厨房也特别的宽大。大锅、大灶似乎有数百人吃饭的气派。只是从进大门起,直跟到厨房,并不曾遇见一个人。心中不由得大大的疑惑。当日依照姓麻的吩咐的话,先挑满了几缸水,又去山上砍了几担柴回来,才看见一个年纪很老的人,在厨房角上一个小锅灶边烧饭煮菜。万福奎问他的话,他只是不答理。万福奎连问了几遍,他才点头笑笑而已。不一会姓麻的来了,对那年老的人只做手势,这才知道是个又聋又哑的人。那聋哑老人端起做好了的饭菜,跟姓麻的去了。姓麻的临走只叫万福奎自吃,万福奎胡乱吃了一顿。聋哑老人来了,做手势叫万福奎帮着收拾碗盏;又做手势叫万福奎去安歇,笑着点点头自去。万福奎蹑手蹑脚的跟着去看时,那聋哑老人走过长廊,一路吹熄了灯火,走进一张角门,便回身扑地将门关了。万福奎走到门跟前,贴着耳朝那边细听,一点儿声息也没有。只得退回来,提了一盏油灯,走到姓麻的指定安歇的房里,上下四周都用灯照看了一遍,没有什么可疑之处,便熄了灯上床打坐,虔持大悲咒。

  约莫到三更以后,忽见窗外射入灯光,并听得有许多人的脚步声音,一路响到了房门外面。万福奎做了二十多年的静坐功夫,耳目都比常人聪明。听得门外的人好像是在那里窃听。万福奎也不睬理,只是不断地念大悲咒。接着就听得有人耳语也似的声音说道:“倒看这东西不出,还是个修行的呢?这真是天缘凑巧,是时候了。我们就进去取他的魂祭祖师爷罢。”随即就有推门的声音,推了几下,似乎推不动,便有几个人用力的推打,并高声叫开门。万福奎知道这门是去开不得的,不但不睬理,只当是眼前的幻境。只管澄心寂虑的念咒,忽见满室大放光明,门窗外嘈杂的声音,好像隔了几十重墙垣似的,渐远渐寂然了。过了好大一会,耳畔轰雷的一声,恍惚有人说道:“魔难已过,冤孽全消,可以来竹林寺见我了。”睁眼看时,天已大明,下床开门出来。只见院子里横七竖八的躺倒了十来个人,都已奄奄一息。随向各屋子里搜看过去,直到厅上。见祭坛上灯烛仍辉煌未灭,坛下绑了二三十人,跪伏在那里。上面神龛里,坐着一个人头猴身的怪物,已七孔流血死了。厅旁屋子里有十多个妇人,也是奄奄一息的跌倒在一堆。万福奎仔细看那些被绑的人时,一个个都像痴子一般,一时倒不好怎生处置。心想这人头猴身的怪物,想必就是棱睁神了。这怪物犯了无数的命案,今日虽是蒙我恩师显神通将他诛了,然不能不将这事报官,以了前此无数的命案。想罢,即离了庄院,翻山过岭的寻到大路上,遇见了往来行人,问明去县城里的路径。走到县衙照实禀报了。那县知事倒是留心民事的好官,当日就领了许多差役下乡来,到了那庄院里。这时地方上绅民,才知道破获了妖人的巢穴,纷纷来看。也有被害的人家,前来叩求伸雪的。

  那县官踏勘了一会,便提那二十多个男女来问,那些男女恰在这时候才苏醒过来。其口供大略如下:

  奉祀棱睁神的香首麻士荣,二十年前穷苦非常。有一天在这茅龙山里砍柴,遇见一个尖嘴缩腮形同老婆婆的瘦小老人。对麻士荣说道:“你这汉子可想发财?”麻士荣回说:“我穷苦到这样,怎么能够发财呢?”那瘦小老人道:“只要你肯诚心敬奉我,我能保佑你发财。”麻士荣当时应允诚心敬奉,那瘦小老人道:“我叫做棱睁神,你只须替我立一个神龛,每天一炷清香,一杯白水,不断的供奉我。你图谋自能如意,但是你每年得用活人的血魂,祭我一次。怎么叫做血魂呢?就是从活人身上剖割出他带血的心肝来,肝是藏魂的。因为棱睁神修的是幽冥大道,非得享受一万个人的血魂,便不能脱化形骸,超凡入圣。只是这种血魂,也有三等分别。第一等是做官和读书人,叫做聪明人,一个可抵三个;第二等是和尚道士之类,叫做修行人,一个可抵两个;其余一切的人和女人小孩子为寻常人,是第三等,一个只算得一个。”麻士荣领受了那棱睁神的言语,便在这山里搭起茅棚,敬奉起那棱睁神来。每日去县里赌场上赌钱,小注子就赢,大注子仍免不了输。但是每天总可以赢得一千或八百文钱。麻士荣发财心急,偶然在僻静处遇了一个老年人,冷不防手起一砍柴刀,劈翻在地,剜出心肝来,血淋淋的去神龛前祭献了。从此就赌运亨通,大赢起来。棱睁神却又现身对他说道:“不可以再赌了,你只在家里立起一间神仓,献血魂之后,可以使你要钱钱满仓,要谷谷满仓。”麻士荣就把他一年来所赢的钱,到这里来修盖了一所房屋,从此年年杀人祭奠,年年钱谷满仓,因此便有许多无业游民及不守家规的妇女,羡慕麻士荣白手成家,以为麻士荣会发财秘诀,争着来拜麻士荣为师傅。推他为香首,一同奉祀棱睁神。近来几年,越传越地方宽广,足有六七十处香户了,都散布在云南、贵州两省交界之处,每年需魂多了,因此四处都闹出剖胸割心肝的命案来。这回是合该破案。因为祭祀的日期到了,邻近那些香户都已备办得有了人,只有麻士荣的总坛,还不曾找到,甚是着急。忽然心中一动,便亲自走到山后来,却遇见了万福奎,嫌他是寻常人,打算不要。随后又想姑且拿来充数,将他骗到家中,正要在三更以后,捉住他和那些香户所备办的人,一齐剖胸祭奠的。谁知领人前去捉拿时,那扇平日极轻巧容易推开的门,这时却关得铁板也似的,无论如何推打,也推打不开。正在大家用力推打的时候,突然雷震一声,大家都被震得昏倒在地。倒下的时候,还仿佛看见一个枯瘦如柴的老和尚,一晃就不见了。直到这时才清醒转来,也不知是如何被捉住的。棱睁神平日并不是人头猴身,因为分明是一个人,大家才被他迷了。自知罪大恶极,情甘领罪。

  那县官录取了供词,又追究那些别府别县的香户,自去照律办理。万福奎无事释放,这才去竹林寺找老和尚。老和尚替他剃度了,摩顶受戒,赐名万空。并吩咐道:“你从此须得另找一处清净所在,努力修持。这竹林寺还不是你能住的境界。”万空和尚顶礼刚罢,起身时已不见了茅庵。自己恰站在竹林之下,还隐隐听得钟磐梵呗的声音。从此发愿朝山,冬夏一衲。作者的朋友净澈居士在南海普陀山遇见他,听他亲口是这么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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