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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名之英雄(2)


  彭某是个文弱书生,全不懂武艺,并不知道马二如何开罪了教师,不好怎生劝解。瑾武有心想看马二的手段,故意张开两条胳膊,用身体挡住几个教师道:“天气太热,不可动手动脚。并且内外家不同道,真个动起手来,我说句你们不要多心的话,做外家功夫的十九吃亏。你们都在此地当教师,好不容易收一厂徒弟,跌倒一跤在他手里,面子上太过不去,不如忍气装做没听得,免得吃他的眼前亏。”教师听了瑾武这类劝架的话,虽明知是有意挑怒,然毕竟没有这大的容量,一个个气得摩拳擦掌,咬牙切齿的说道:“我们本来都是外行,他既自称内行,我们应该向他请教。”马二初时神气很安静,一听瑾武劝架的话,忽然现出惧怯的样子来,连忙穿好了衣服,向教师辩白道:“练武艺原有内家、外家的分别,几千年来如此,并不是我分别出来的。你们是练外家的,不能由我说成内家;我是练内家的,也不能由你们说成外家。我的功夫只可欺骗外行的这句话,是实在话,并非欺人之谈。你们何必生气呢?做内家功夫的人,照例称做外家功夫的为外行。”教师见马二说话的态度变软了,益发忿怒不堪,定要和马二见个高下。彭某恐怕打出乱子来,一面斥责马二,一面向教师劝慰。教师摇手说道:“这不干你彭府的事,我们不管什么内家外家,他既夸口可以欺骗我们外行教师,我们不能不向他领教,看他如何欺骗。”教师的气焰越说越高,马二便越说越软弱。说来说去,教师定要马二叩头认罪才肯罢休。马二说话虽显得软弱,然休说教他叩头办不到,就是教他说一句认罪的话也不肯说,弄得酒席都没有人上座吃喝了。

  两方相持了大半日,瑾武也气忿起来了,正色向马二说道:“你既始终不肯和人交手,便不应出语伤人。你瞧不起外家的话,已经说出了口,哪怕就死在外家手里也得坚持到底。为什么顷刻之间,前后俨然两人呢?可是作怪!”马二被瑾武这几句话激得陡然奋兴起来,挺身走到几个教师中间立着说道:“你们以为我不肯动手是怕了你们么?我尽管立着不动不回手,听凭你们怎生打法,打痛了我,打伤了我,就算是你们的本领。到那时不要说教我叩头,就要砍下我这颗头来,也算不了一回事,我绝没有半点儿含糊。”马二这么一来倒把几个教师惊得怔住了。瑾武便在旁催促道:“要打就动手吧。”教师握着铁锤也似的拳头问道:“他这样瘦弱的身体,不动不回手让我们打,拳脚无情,若是三拳两脚将他打死,这账将怎生算法?”瑾武不由得冷笑了一声道:“你们真在这里做梦啊!你们果能伤损他一根汗毛,不要他向你们认罪,我就愿意向你们认罪。”几个教师面面相觑了一会,忽问马二道:“你说听凭我们怎生打法,能让我们拿东西打么?”马二笑道:“刀枪棍棒,听你们的便。被你们杀死了,算是我的命短。”

  有两个教师的腿上带了小插(六七寸长的小尖刀,刀把上有铁环,用时将大指套在环里握着,湖南人称这种刀为小插),一弯腰就拔了出来,顺手对准马二的腰胁刺去,马二只当没看见。刀尖刺在肋条骨上,这种硬地方,应该一戳一个窟窿,谁知刺上去就和刺在棉花包上一样,软不胜力。提起刀来看时,不但没戳成窟窿,连一点痕迹也没有。这教师同时举刀戳在马二大腿上,也一般的如戳在极柔软的东西上面。没有带刀的就是拳脚交下,并不见马二闪躲,不知怎的,一下一下都仿佛打在空处。直打得几个教师都惊疑的自愿停手,拳也打不下了,刀也戳不下了,马二才笑嘻嘻的问道:“你们打够了么?我说你们是外行不冤枉么?”问得几个教师满面羞惭,不好怎生回答,只得都吐舌摇头说道:“真是好硬功夫,教我们不能不佩服。”马二道:“你们到这时候说出来的还是外行话。你们要知道内家功夫是越软越好,若是硬工夫,早已被你们戳死了。”几个教师惭愧得不待终席就走了。

  瑾武问马二道:“你有这种武艺,为什么自甘屈伏,在这里当底下人呢?”马二道:“除了当底下人没有旁的生路。”瑾武道:“像你这种武艺,就去考武,也不愁落人之后。”马二摇头道:“考武要重仪表,要练弓马,我都不行。学他们这些教师的样收徒弟教拳罢,一则有干例禁,二则我不耐烦教人,因此只有到有钱的人家当差,倒有闲时给我做做功夫。”瑾武问道:“你愿意跟随我出门么?”马二点头道:“黄大老爷是我的知己,我愿意伺候大老爷。”瑾武异常高兴,当下向彭某说明。彭某并不知道重视马二,从此马二就日夕跟随黄瑾武左右。

  不到半年,就因黄汉会的关系,黄瑾武单身逃往日本。会中拳术家王福全和马二都被拿,下在长沙狱里。不久就服毒死在狱中,始终不曾供出同会一个人的名字。同会中人知道马二的,没人不叹息下泪。民国元年湖南建烈士祠,供奉各烈士的神主,惟马二无人知道他的名字,因此都称他为无名之英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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