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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登云(1)


  凡是与现在上海武术界接近的人,大约不认识刘百川这个拳教师的很少,便是不曾会过面的十九也得闻他的名儿。不过上海一般与刘百川认识的朋友们,无论当面背后多不叫他刘百川,也不称他刘子湖,因见他是个鬎鬁头,都直截了当的呼他为刘鬎鬁,或刘鬎子。他听了不但不怪,并且欣然答应。他自从到上海来至于今,才有五六年。虽是以教拳为生活,然在上海以教拳为生活,像他一样,年数还比他长久的,何止数十人。只是和他一般得声名的,却是不多几个。

  在下初次和他会面的时候,记得是壬戌(一九二二)年的冬季。那时在下在中国晚报馆编辑小晚报,有时也做些谈论拳棒的文字,在小晚报上刊载。于是就有些会拳棒的朋友误认我对于拳棒是确有研究的人,纾尊下顾。而刘百川也就在这时候,因汪禹丞君的绍介,与我会面的。那时他才到上海不过一年,在汪禹丞君所办的中华拳术研究会里担任拳术教授。他初次与我相见,即口讲指划,唾花四溅。谈到兴发,表演几个架式,跺得地板震天价响,墙壁都摇动起来。我此时也很赞叹他豪爽痛快,然心里总觉得他的江湖气太重,而所发挥的又未见精透。

  相见后不多几日,中华拳术研究会即假座宁波同乡会开周年纪念之拳术表演会。这夜由刘百川邀来帮场的拳教师虽也不少,然并没有表演出特殊技艺的。在下不耐久看,已打算回家了,只因表演次序单上最后载有刘教师的千斤铁板桥。在下看了这名目,不知道是什么玩意。又见演台角上安放了一块二尺六七寸见方、七八寸厚薄的大麻石,不知是做什么用的。找着汪君打听,汪君笑道:“这就是刘鬎子的大玩意,也还有点儿道理,且看了再走罢。这里人手不多,到时说不定还得请老兄帮帮忙。”我见汪君这么说,只得不走了。

  等到各教师按次序都表演完毕了,即见刘百川一手托了一条很粗壮的板凳,走出台来。将板凳作二字形安放台口,脱去上身衣服,露出粗黑多毛的赤膊来,放开破喉咙对台下观众说道:“兄弟这个玩意名叫千斤铁板桥,看了是有些吓人的。其实兄弟若没有这力量,也不至来干这玩意。望诸位看时不要害怕。”说毕将两条臂膊接连屈伸了几下,好像是运动气功的样子。只见他身上的肌肉,登时膨胀起来,较平时壮大了许多。随即仰面朝天的睡在两条板凳上,腰背悬空。在旁边做帮手的人七八个壮健汉子,一齐动手将那块大麻石托起来,平平正正的放在刘百川胸腹之上。又有四个大汉子擎四个大铁槌,各尽平生气力朝着石块上打。在下也是其中擎铁槌的一个,不过那块麻石质地异常坚结,又太厚了,虽有四个铁槌敲打,但是敲了几十下,只敲得石屑四迸,苦不能将石块敲破,喜得当时还有一个上海著名的李大力士在场,看了忍耐不住,提了一个约重四五十斤的大铁槌,跑出台来,两三下就把石块槌得四分五裂。刘百川见石块已破,便一跃而起,拍着胸脯给观众看,没有一点儿伤损。观众无不摇头吐舌。那石板的重量虽没有一千斤,然实重也有七八百斤,并且那麻石极不平整,台角上的木板尚且被那石压成许多破痕,而刘百川胸脯上的皮肤,没有伤损,这点能耐也就不小了。

  后来会见了一个老走江湖的武术家,偶然闲谈到这事,那武术家却不在意似的笑道:“这算不了一回事,与空手劈碎大块麻石的同一江湖眩人之术,毫不足奇。”我说:“难道所劈的石块是假的吗?不曾搁在他胸脯上么?”那武术家道:“这如何能假?”我说:“我亲眼看了,亲手摸了,知道确是不假,何以算不了一回事呢?”武术家道:“我所谓算不了一回事者,因为这不是真能耐,不是真武艺。论情理这人胸脯上能搁七八百斤重的石块,听凭四五个大力的人用铁槌敲打,应该不问多重的拳头,也打他不伤,也打他不痛。其实不然,其不能挨打的程度,与平常拳师一样。即如空手能将斗大的麻石劈成粉碎,论情理这种硬手还了得,应该打在人身上不问什么人也受不住。其实打在人身上,也与平常拳师的轻重一样。可见这不是真能耐,不是真武艺,只能算是卖看的一种把戏而已。你若不相信,我也可以当面试演给你看。”

  在下因这样把戏,非有相当的地点及准备,不能试演,心里又相信他不至说假话,便点了点头说道:“用不着试演,我已很相信了;不过既不是真能耐,不是真武艺,然则是道法吗?”那武术家笑着摇头道:“道法两字谈何容易,若果真是道法,怎么还算不得真能耐?”我说:“那么究竟是什么呢?”武术家沉吟了半晌说道:“我也在江湖上混饭吃,说话不能烂江,一言以蔽之,不可究诘罢了。”在下听了这番话,不好再问,然至今还不明白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也无从证明那武术家的话是否确实。

  近一年来时常与上海武术界中人会见,提起刘百川三字,知道的尚少。一提到刘鬎鬁,倒是都说认识,并且异口同声的称赞这鬎子的武艺了得。在下计算起来,已有四年多不与刘百川会面了,很想会会他,好顺便打听他学武艺的历史。遂托朋友带信给他,看他能否趁闲暇的时候,到我家里来谈谈。机会还好,托信去不到几日,这位刘教师居然下临寒舍了。相见时口讲指划,唾花四溅,粗豪爽直的神情还是和当年一样。这日天气很热,进门就脱去了草帽,露出光顶来。我留神看他那光顶,凡是没有头发的所在,都低陷下去一二分深不等,与寻常的鬎鬁头不同。我知道他是不忌讳人家叫他鬎鬁的,便问他这鬎鬁头是何时成的。他笑嘻嘻的把那成鬎鬁的历史说出来,使我听了异常高兴。因为他成瘌痢的历史,就是他学武艺的历史,也就是他半生的履历。且有记述的价值,故不惮烦琐的写出来,也可以见得我国的剑仙侠客,无时无地不有。只是无缘者不能遇,无福者虽遇亦无所成就也。

  刘百川是安徽六安人,虽不是世家大族的子弟,但他的曾祖、祖父,都以经商为业。在乡镇之中,开了一个招牌名刘全盛的杂货店,已有五六十年了。地方远近的人,没有不知道刘家是一门忠厚的。刘百川生长到十四五岁的时候,照他家的家规,是应该已读过了几年书,要到自家店里跟着父兄学做生意了。只是刘百川生性不似前辈人忠厚,从十岁送他进蒙馆读书,他就只表面上奉行故事,骨子里专跟着附近一般顽童无法无天的胡闹。好在他父兄对于读书的事也不认真,每日放学回来,更不知道盘诘。父兄是忠厚人,以为子弟也忠厚,见刘百川每日进学堂去了,只道是发愤读书无疑的了,谁知道他挂名读了四五年书,实在所认识的字不满一百。到了应该进店学做生意的这年,见他提笔写起账来,竟写不成字,才知道他读书不曾用功,然已迟了。他不但读书不肯用功,并不耐烦守在店里做买卖,仍是欢喜三朋四友的到各热闹之处闲游浪荡。

  离他家四百多里路,有一处地名叫周家口子,是一个水陆交通的码头。那码头上有一个名叫石泰长的镖局,镖头就是北道上有名的花枪王义,还请了一个镖师叫赵老平,这两人时常押了镖走刘百川所住的这镇上经过。这时刘百川所结交的一般朋友,多是生性和刘百川一样粗暴凶横的,合伙聘了一个拳教师练习拳棒。这个拳教师与花枪王义、赵老平都是朋友。王、赵两人每次押镖走这镇上经过的时候,必停步拜访这位拳教师。刘百川因身体生得强壮,又能下苦功夫练武艺,在一般同学之中算他的拳棒最好。教师很欢喜他,因此王、赵二人也对他特别注意。

  他这时同练拳棒的共有十多人,那时蒙童馆里的读书学生,因为集聚的人太多了,况且无恶不作,每每弄得地方上的人厌恶。以致有许多地方,禁止教书先生开设蒙馆。像他们这种粗暴凶横的恶少,十多人聚做一处,终日不干好事。又仗着会些拳棒,地方人简直奈何他们不得,竟是无法无天,没有他们不敢做的事。地方上人怕了他们,将他们比做一群猛虎,一个一个的取出绰号来,都离不了一个虎字。如飞天虎、坐山虎、搜山虎之类,刘百川那时就得了一个出山虎的名目。他们这一群猛虎,虽不曾在地方上杀人放火,掳掠奸淫,然除却强盗这类行为而外,也可以说是肆无忌惮、无恶不作了。久而久之声名越弄越大,竟至泸州府都闻他们这群猛虎的名了。

  那时做泸州府的,是一个极风烈严正的人,对于地方上的败类,用访闻案也不知办过了多少。既闻了他这群猛虎之名,当下就委派了一个候补安徽直隶州崔乐书下乡查办。谁知这位崔大老爷是个很倒运的候补官,候补了好几年得不着一件差事。一旦忽然受了这件委任,也就当做一件好差事来办,打算在一群猛虎身上捞一注大财。利用那泸州府办事严厉,凡是在地方行为不正当的人一经拿到府里是没有轻放的。远近声名恶劣的人,无不害怕。一遇府里派来查办委员,都情愿花钱极力运动,只求委员口头上方便一句。泸州府所派去办访闻案的委员,似这般饱载而归的已有几个。崔乐书是深知个中情弊的,一到刘百川所居的这个镇上,就派出许多差役,按照访案名单,往各家拿人,并声言一个个都须拘拿到案。刘百川这群猛虎虽然都闻风避开了,不曾被差役拿住,只是各人都有家庭,差役在各家横吵直闹,勒令各家长交出人来。各家长明知种种逼勒纯是为几个钱,也就照例托人向崔乐书说项。无如崔乐书的欲壑难填,各人倾家荡产都不能了案。

  刘百川这群猛虎被逼得忿恨极了,他们多是年轻性暴的人,不知道厉害。十多人藏匿在一处商议道:“我们生长在这地方,从来只有人家畏惧我们,我们不曾畏惧过人家。我们所到之处,有谁敢在我们衣角上碰一碰?于今崔家这小子到我们这里来,不但吓得我们藏躲着不敢出头,并且把我们家里都闹得天翻地覆,不能安生。这小子张开眼睛要钱,说出数目来倾家荡产都不能缴纳。这小子若不给点儿厉害他看,老是这么藏躲着,以后我们还能在这地方混吗?”刘百川的胆量最大,听了这话,即攘着臂膊说道:“这小子住在周家饭店里,我们趁黑夜劈开门进去,抓住他一顿毒打。我们也不开口说话,把包头齐眉扎了,使他认不出面貌,听不出声音。打过一顿之后,掼下就跑,料他有天大的胆量,也不敢再在这里耀武扬威了。”他们都只是十几岁的人,有什么见识。一个人说委员可以打得,大家也都说非打他显不出厉害。于是三言两语,计议已定。当夜三更时候,这一群猛虎就蜂拥到周家饭店,劈开大门进去。饭店里人以为是强盗打劫。崔委员所带来的差役,虽也是一些吃人不吐骨子的恶物,但是教他们欺压良善本领都觉得很大,教他们抵抗强暴,却是胆小如鼠。从梦中惊醒听说强盗来了,只吓得一个个争着向床底下藏躲。崔乐书仗着自己是个委员,以为强盗绝不敢对他无礼,翻下床来正要开门出来,向强盗打官腔。不料这群猛虎已撞开房门进来了,见面不由官腔开口,揪翻身躯就打。崔委员见强盗居然不畏官府,只得将官腔收起来,放哀声求饶。他们多会拳棒,手脚打下来不轻,又系十多人争着打,没一人肯轻轻放过。崔乐书的年纪已有五六十岁了,怎么受得起这般捶打呢?他们见崔乐书被打得伏在地下不能发声了,才掼下来跑了。

  次早探听消息,想不到崔乐书不经打,当晚就呕血而死。各家的家长知道这祸又是他们闯出来的,逆料这乱子更闹大了。惟有教各自的子弟分途逃往别处去,自寻生路,非待十年八载之后,风声平息了不得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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