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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八章 傻党人固穷受恶气 俏女士演说发娇音(1)


  话说黄文汉在五十岚门首独自立了四五十分钟,正在忿火中烧的时候,猛听得门铃声响,转脸一看,不觉吃了一惊。出来的不是别人,正是在江户川馆吊圆子膀子的李铁民。真是仇人见面,分外眼红。当下李铁民并不曾留心看到黄文汉。黄文汉疑心有圆子在后,连忙退了几步,背靠着人家的大门框站住,目不转睛的望了五十岚的门。只见李铁民跨出门栏,随手将门关了,昂头掉臂向西而去。黄文汉走出来,在五十岚门口探望了一会,不见有圆子的踪影。心中揣道:怪呀,为何李锦鸡一个人出来?哦,是了,必是李锦鸡又想买什么东西,孝敬圆子。

  圆子不肯与他同走,怕人撞见,只在他家中坐着,等候李锦鸡一个人去买了来。我且在这里再等一会,看他拿什么东西回来,就知道了。黄文汉自以为料事不差,便仍立在门口等候。看看等到街上的电灯都亮了,卖豆腐的画角,又呜呜的吹起来。黄文汉站得两腿发酸,腰和背都有些支持不来了。往来过路的行人见黄文汉如泥塑木雕的立在这家大门口,都有些诧异。也有在黄文汉浑身上下打量的,也有遥遥的立着观望的。黄文汉自觉有些难堪,心想:圆子莫非不在里面?李锦鸡如何肯教她这般久等?我真没处讨气呕了,只立在这里等她怎的?决心和她拆开罢了,有什么使不得!想罢,提起脚就走。走了几步,忍不住再回头去望。眼便望见楼上临街的一个窗户,窗门敞开着,一个女人探出头来,望了一望,便缩进去了。当时天已黄昏,此处又是僻静所在,街上电光不甚透亮。黄文汉只仿佛见那女人的大小模样,竟是圆子一般。不觉跺脚叹道:“怪不得她不肯出来,原来她在楼上早看见了我。不待说,李锦鸡必是早从后门进去了。也好,你定要给我下不去,我只得与你离开了。”

  黄文汉心灰气丧的走出仲猿乐町,打算穿三崎町,走水道桥归家。刚走到三崎町一个小巷子里面,只听得前面一家房子里有中国人吵嘴大骂的声音,听去还有中国女人的声音在内。黄文汉好事出自天性,又正在无心无主之时,便寻着声音走去。

  只见一家门首挤着许多人在门灯底下看热闹。吵嘴的声音,就由那里面出来的。黄文汉三步两步的也攒入人丛之中。听那中国男女的声音都没有了,只听得一个很苍老的日本女人声音说道:“你们都不要吵了,赶早搬出去罢,我也不希罕你们这几个房钱。我才见过什么大家人家的太太和人争起汉子吃起醋来,竟比那些当婊子的还不要脸。”

  黄文汉听了,吃了一惊。

  再听里面还夹着有女人哭泣的声音。那日本女人说完了,外面看热闹的人都哄声笑起来。只听得中国女人问道:“那老龟婆说些什么?”

  即听得有看的中国男子照着日本女人的话说了一遍。这男子话才说完,便听得里面乒乒乓乓打得碗盏、筷子、桌子一片响。看热闹的人都用力往门里挤,黄文汉也挤进了一步。听得里面扭打起来的声音,日本女人用日本话骂,中国女人用中国话骂,两边都有些气喘气急的,擦的席子一片响。夹着一个中国男子,左右劝和的声音。女人哭泣的声音一阵高似一阵,还像只管在那里跺脚。

  黄文汉和那些看热闹的人正都听得出神,猛听得天崩地裂一声响亮,看热闹的人都随着这响声,倾金山倒玉柱一般,十多个人跌倒在地。黄文汉疑是房檐坍塌下来,连忙耸身往街心一跃,立住脚回头一看,原来是这一家的大门被看热闹的人只管用力往里面挤,竟挤破了。靠大门的几个人失了凭倚,便立脚不牢扑地倒了下去。后面的只管往前面挤,也跟着倒了几个。

  黄文汉到底练过会把势的人,轻易挤他不倒。那时外面这一阵喧嚷,却把里面扭打的人吓得不知所以,都松了手,跑到门口来看。跌下的人一个个爬起来,面上都有些讪讪的。黄文汉借电光看那出来的日本女人,年纪大约四十多岁,衣襟不整,头发蓬松,后面立着一个穿洋服三十多岁的中国男子,光着头如和尚一般。黄文汉一看,心想:这人我在会场上见过多次,只不知道他姓什么、叫什么名字。

  看热闹的人见里面有人出来,都爬起身想走。那中国男子正一肚皮没好气,望着看热闹的人用中国话骂道:“狗婆养的,老子家夫妻合口,有什么好看?把老子的大门都挤烂了。你们想走,慢着,没有这般容易!”

  一边骂着,一边抢出来,伸手想拿人。恰好遇了那在春日馆吃酒,和柳天尊对扯下女的杨小暴徒,见那中国男子开口便骂人家狗婆养的,又伸手要来拿人,如何忍耐得住?握着拳头,等那男子凑近身来,劈胸一拳打去。

  那男子不提防,着了一下,倒退了几步。幸得日本女人从后面扶着,没四脚朝天的跌倒。杨小暴徒见打倒了那人,得意扬扬的,拥着大众向左右分跑。

  黄文汉素和小暴徒认识,便跟在他后面,轻轻的在他肩上拍了一下。小暴徒回过头来,见是黄文汉,连忙笑着点头,问黄文汉去哪里;黄文汉道:“我正要归家,无意中走这里经过,听得有人吵嘴,便立住脚听听。我听那男子说话,好像是贵同乡,我仿佛在会场上很见过他几次。他到底姓什么,叫什么名字?他夫妻吵嘴,为什么夹着那日本女人在里面?”

  小暴徒笑道:“你在东京见多识广,为何连他你都不认识?他不是有名的癞头鼋曾部长吗?”

  黄文汉连连点头笑道:“是了,是了。他哥子曾大癞,我便认识,是参议院的议员。他们夫妻为什么事吵嘴,你知道么?”

  小暴徒道:“我为什么不知道?我就住在这里,天天听得他们吵。”

  黄文汉笑道:“究竟为什么事?”

  小暴徒道:“你到我家中去坐么?我的家就住在这里。”

  说着,用手指着左边一家小房子道:“你看,就是癞头鼋的斜对面。在我楼上看他楼上,看得十分明白。”

  黄文汉点头道:“到你家去坐坐也使得。只是我还要归家去有事,不能在你家久坐。”

  小暴徒道:“坐坐吃了晚饭去不迟。”

  黄文汉摇头道:“下次来吃罢。”

  二人说着,已到了小暴徒门首。小暴徒推开门,让黄文汉先进去。二人同脱了木屐上楼。黄文汉看小暴徒房中一无陈设,只一张破烂的方桌,上面搁了几本旧书,一张靠椅。上面蒙的花布也破了,露出竹绒来。席上几块蒲团,都不知从哪一家旧货摊上买来的。心想:他们小亡命客的生活,也就穷苦得可怜了!小暴徒顺手拖出那张破椅子来,给黄文汉坐。黄文汉坐了。小暴徒跑到楼口拍了几下手掌,不见下面有人答应。小暴徒便用日本话喊道:“下面没有人吗?”

  连喊了几声,只听得下面一个女人的声音,有声没气的答道:“有人便怎么样?”

  小暴徒低声下气的说道:“有人便请你送点开水上来。”

  黄文汉连忙阻拦道:“不必客气,不喝茶,我只坐坐就要走。”

  小暴徒进房笑道:“喝杯茶也是客气吗?我因为欠了这里三个月的房饭钱,待遇便怠慢得不成话了。我一时又不得钱还他,只得将就点儿。我这里还是好的。我有两个朋友就住在这里没多远,也是欠了三个月的房饭钱,他那房主人简直不肯开饭了。只许拿东西进去,不许拿东西出来。哪怕一个小手巾包儿,他都要抢着看过,知道是不能当、不能卖的,才许拿出去。吓得连我那朋友的朋友都不敢拿东西到他家去,怕被他扣留。他又不讲理,硬说出来,怕别的朋友帮他运东西出去。你看受小鬼这般待遇,伤心不伤心?”

  黄文汉叹息问道:“他不肯开饭,你那两个朋友吃什么呢?”

  小暴徒道:“哪有一定的东西吃,遇着什么便吃什么,也时常跑到我这里来吃饭。我这房主人还好,虽不愿意,却也不说什么,不过没有菜便了。他们哪里还讲究有菜没菜,只要有一两碗饭塞住了肚子,这一天便算是造化了。但是我也不敢多留他们吃,恐怕我这房主人一时看穿了,连我的饭都不肯开,那不更糟了吗?所以有时他们来了,我拿两三个铜板给他们去买山芋吃。他们此刻是只要一天有一次山芋吃,便不说委屈了。”

  黄文汉道:“他们都是谁的部下,怎这般清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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