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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七章 忍气吞声老黄赔礼 欲擒故纵圆子放刁(1)


  话说圆子见黄文汉将搁牛乳的几子往旁边一推,立起身来抢到自己跟前,倒吓了一跳,以为黄文汉忍气不过,抢拢来想用武,禁不住也连忙立起身来,倒退了几步。只见黄文汉向着自己,深深作了一个揖,眼泪如落雨一般,硬着嗓子说道:“我此刻已悔悟过来,知道几日来干的事,都是禽兽不如的,难怪你气得逸出范围和我斗气。我从今日起,若再对旁的女人起了半点邪念,任凭你处罚。便断了我这颗头,我做鬼也不敢怨你过分,不知你可肯容我改过。你也是个有决断的女子,说一句算一句,若能容我改过,只要你答应一句。不能容我改过,也只要你说一个‘不’字。”

  圆子看了黄文汉这种情形,又见他脸上变了色,不待他说完,心中早动了。只是圆子是个用心计的人,不肯一时容易说出心事来,勉强笑了笑道:“你这改过的话,我还没有领会。你本没有过,教我如何答应你改不改?你自己又到哪里去寻出过来改呢?你这话不是使我为难,竟是使你自己为难了。你若说吊膀子是你的过,那你一生都是过,连我也是你过中来的。吊膀子是你的生性使然,你自己曾对我说过,你见了少年生得好的女人,若不转转念头,你心中便像有什么事放不下似的。你既生性是这样,怎能说是过?譬如这人生性欢喜吃酒,难道吃酒便是他的过吗?你这无端的认过,才教我不得明白哩。就说你这吊膀子是过,我也决不能教你改了。你不吊我的膀子,我不能和你生关系。我何能忘了本来,不许你再去吊膀子?世界上的女人听了,都要笑话我。说我吊上了你,便据为已有,不许人家来吊,我何苦受这和世界上女人争汉子的名声?”

  黄文汉跺脚道:“你这是什么话?难道我生成是吊膀子的吗?有了你做女人,就不吊膀子的,也要逼着和人家去吊吊,以显你不和人家争汉子的贤德吗?不幸我几个月来,神差鬼使的,有这几次的错处给你拿了,你气不过,便硬要逼着我再去吊,好给你做口实。假若我没有这几次的错处,你难道凭空教我去和人家吊膀子,以显你的贤德吗?”

  圆子正色说道:“显我什么贤德?你生性是喜欢吊膀子的人,岂有不吊膀子之理?你若能不吊膀子,我也没有今日了。假使我和你是正式夫妻,不是从吊膀子来的,我也决不敢以这个心疑你。”

  黄文汉摇手道:“你不用说了。杀人不过头点地,我低了头服下,只能做到这样了。你仗一时的口辩,纵辩得我没得话说,我心里不以为然,也不算是占了胜利。你的行动,我不能干涉,去找姓李的不去,只得由你,我是决不再去护国寺了。我若再为君子进了护国寺的门,你只当我是禽兽便了。”

  说着,揩了眼泪,返回原位坐了。圆子也坐下说道:“你既是这样说,我心中便没事了。姓李的我自写信去与他支吾。今日天气不好,好像要下雨的光景,又冷得很,我也懒得出去。”

  当下,圆子真个假意背着黄文汉写了封信,并故意教下女在外面胡乱跑了一会,说送到邮局去了。黄文汉又是伤心,又是叹气,也无心查察是真是假。

  午后果然下起雨来,二人都不出外,只在家中向火。不过二人各有心事,虽都想这时候着意的亲热一会,无奈只是鼓不起兴来,也不知道是什么原故。黄文汉总以为圆子心念姓李的,已不向着自己了。圆子也是一样,都不肯先拿出真心来,恐怕没有得交换,后悔不了。两个人你猜我忌的,连闲谈一句话都像下了戒严令似的,不敢随意出口。直相持到夜间,圆子仍拿了前夜不曾做完的衣来缝。黄文汉道:“天气冷,烤烤火早些睡罢。又不等着穿,巴巴的缝它做什么?”

  圆子道:“睡也太早了,横竖坐着没事,缝了也是一桩事。我自己还有等着要穿的,不曾开剪。”

  黄文汉道:“那何不先缝了你自己的,再来缝我的?”

  圆子道:“做事须得有首尾。我从来不欢喜这样没做完,又换了做那样。你这衣也不多几针,就要完了。你拿本书坐在我身边看,一会子就完了。此刻还不到八点钟,便忙着睡怎的?”

  黄文汉真个拿了本书,坐在圆子身边看。看了几页,心里便焦躁起来放了书,拿了枝旱烟管儿,就火炉吸旱烟。一边吸,一边向着圆子叹道:

  “我和你两人配为夫妇,不要人家说,就是我们各人问各人的心,无论如何苛求,也不能说不是一对相当的夫妇。你又没有上人,更没有兄弟,你的身子你自己有完全的主权,只要你愿意和谁要好,世界上没第二个人能妨碍你的自由。我虽有父母,但是也从不干涉我的行动,我的身子也有完全的主权。我的心思,绝对的是和你要好。照事实上看起来,你我二人只怕不见面,见了面必是一对极圆满的、极恩爱的夫妻。

  “谁知竟不然,十天倒有七八天要因一点儿小事便闹意见。这几日简直是整日的大闹起来。寻根觅蒂,虽都是我的不是,只是究竟是你不深知我的心的原故。我自和你同住以来,我的心便没将你做姘头看待。虽没经过正式结婚的手续,我只是将你做正式的妻室看待。我随便对谁说,都是说我的内人。我的朋友也没有不称呼‘嫂子’的。你同我在外面应酬的回数也不少,人家曾轻视过你没有?有曾在你跟前说过一两句轻薄话没有?我若平日对他们说是姘头,恐怕他们对你没有这般规矩,肯称呼你做‘嫂子’。

  “我也晓得你原不希罕这几声没价值的‘嫂子’,不过我的心对你不论当面背面,只是一样。但是你的心未免过仄,因为没有经过正式手续,便时时将我做姘夫看待,动不动就讲离开。你看我口中曾说过‘离开’这两个字没有?你口中随意说说,觉着不要紧,我听了心中比被刀割还要厉害。不是我不曾见过女人,有了你便以为希世之宝,不肯丢开。你要晓得,我和你同住,我的朋友无不知道,并人人都恭维我眼力不差,不枉在风月场中混了半世,得了这样一个内助,从此可以收心了。

  “我也在人跟前时常无中生有的说出你许多好处来,好使人家听听赞美你,我就开心。若一旦忽然和你离开,人家知道是我的不是,你赌气不要我,倒也罢了。只怕人家误疑到你有什么错处,给我拿着了,退了你,岂不是冤枉死了你?我心中如何过得去,我面子又如何下得来?并且你的事,我早已写信告知家中了。家中前次来信许可,那信不是还曾给你看过的吗?若将来回国没了你,教我怎生说法?家中不要说我别的,只要说一句‘苟合的男女,到底靠不住’,你知道我是个要强的人,这种话如何能受?不受又有什么法子?你不知,我此刻的心里并不必要你如何爱我,只要体贴我这心就罢了。”

  圆子见黄文汉诚诚恳恳的说了这些话,心中如何不动?当下停了针,低头半晌,忽然抬起头来,望着黄文汉笑道:“你此刻心里以为我待你怎么了?”

  黄文汉道:“不敢说。我的心总希望你仍是如前一般的爱我。”

  圆子叹了口气摇摇头,仍缝衣服。黄文汉笑问道:“你摇头做什么?难道我有了这回错处寒了你的心,便不能恢复以前的爱情吗?你知道我爱你的心还一点不曾减少么?”

  圆子放下衣服,低头伸手烤火,望着火炉出神。好一会,忽然流下泪来。黄文汉慌了,连忙拿出手巾,来替圆子揩泪。圆子已背过脸去揩了。黄文汉握着圆子的手,从容说道:“你的心事我知道了。你也不必伤感,看我以后的举动罢了。”

  圆子揩了泪,回过脸来,望着黄文汉笑道:“看你以后什么举动?”

  黄文汉笑道:“再不会有寒你心的举动便了。”

  圆子笑着点了点头,拿起衣服抖开来看了一会,说道:“这件衣服做了个多礼拜,还不曾成功,今晚再不做起,真不好意思了。”

  黄文汉笑道:“个多礼拜耽搁了,便多一夜,有甚不好意思?”

  圆子也不答话,拿起衣便缝。一会儿缝好了,立起身来,提着领抖了几下,笑向黄文汉道:“你来试试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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