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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九章 续前欢旧梁重绕燕 寒夙约佳偶竟分鸾(2)


  张思方听了,才恍然大悟,自己错疑了人,心中一点芥蒂也没有了,仍如从前一般的不拘形迹,过起安乐日子来。

  无如造物忌盈,好梦易醒。一日,张思方因与节子寻欢逾量,十点多钟才起来。走到洗脸的所在去洗脸,见节子的房门关着,听得里面有女人的笑声。张思方向门缝里张望,只见节子背着门坐了,蒙着素巾,穿着花衣,分明是一身新嫁娘装束。

  张思方也不暇看房里还有些什么人,脸也懒得去洗,几步跑回房,躺在席子上忍不住泪如泉涌。心中也不知道是气是恨,只觉得胸前一阵难过。房中的器物旋转不已,转了一会,满屋的金星乱进,一刹时都没有了,用尽目力也不见一物。起先还觉得黑洞洞的,后来猛听得天灵盖中霹雳一声,便昏厥过去。在黑暗地狱中不知经过了几许时日,回醒过来,张眼一看,只见身旁站了几个穿白衣的人,恍惚知道是看护妇。心想:为什么来了这多的看护妇?再看房中的陈设,知道是医院。看护妇见张思方的眼睛能活动了,忙着请医生上前。张思方一眼看见了夫人,触动了心事,胸中一痛,又昏了过去。医生急施手术,张思方忽一声哭了出来。

  夫人近身抚着张思方的胸道:“好孩子,不用气了。”

  张思方见夫人近身,猛然一把抓住恨道:“都是你不好,我只问你。”

  夫人吃了一惊,医生忙分开张思方的手,教夫人且到外面去坐,夫人叹息而去。张思方瞪着夫人去了,咬牙切齿的恨了几声合着眼睡了。夫人进来看过几次,张思方听得她和看护妇悄悄的说话,教看护妇仔细招呼,退院的时候,另外酬谢。张思方听了,更是气忿,想翻过身来发话,奈四肢如中了迷药一般,丝毫动弹不得。鼻子里哼了一声,夫人即连步退了出去。

  第二日,真野同山口河夫来看。张思方只翻着两眼望了一望,也不做声。二人也没有什么话可以安慰,床沿上坐了一会,问了问看护妇昨夜的情形,便轻轻的出去了。张思方在医院里住了半个月,夫人没一日不在病室外面打听病状。张思方心中虽然感激,究竟不敌那恨她的心。又过了几天,病已全好了。

  张思方思量退院需钱,家中虽尚有二十来块钱,只是没有带在身边,并且也不够使。本月的官费没人去领,叫看护妇拿纸笔来,写了封信给杨寅伯,教杨寅伯代领了官费,并借几十块钱来。次日,杨寅伯来了,问知入医院的原因,张思方一丝不瞒的说了。杨寅伯也觉得这事情诧异,将钱给了张思方,问他退了院,可是仍住原处。张思方摇头道:“我死也不到她家去了。今日且到你馆子里去住一夜,明日就托你代我将行李书籍搬出来,再定行止。”

  杨寅伯道:“这般不妥。山口家待你并无差错,况且这事的底细毫不知道,安知人家不是有不得已之苦衷,逼而为此呢?不是我寻你的短处,你这种急法,也有些鲁莽。你和节子固是两心相爱,只是并没有婚约,又有这些苟且之事,教人家父母怎能任你们闹去。你浑浑噩噩的,也不向夫人提起求婚的话,他们不怕你糊糊涂涂住一年二年,一言不合,或因别的事故搬往别处去吗?她明媒正娶的嫁出去,何等体面?又不是什么下等人家,可以任意草率。像她家这般待你,就要算是很难得的。你病了,夫人这般关切,病好了,也可不去谢谢人家吗?以后不到他家住倒不要紧,检行李是得亲自去的。”

  张思方道:“你所说的我都知道,不过我怕到她家里去了难过。不然,去一趟,有什么要紧。”

  杨寅伯道:“我和你同去。如夫人定留你住,且再住一两个月亦无不可。”

  张思方笑道:“那就太不值价了。人家下了逐客令,还兀自不走,请你同去搬行李就是。”

  杨寅伯点头,教看护妇去算帐来。看护妇去了不一会,会计进来说道:“尊帐已由山口夫人算过了。”

  张思方无语。杨寅伯点头道:“那就是了。”

  回头向张思方道:“赏看护妇几块钱罢了。”

  张思方问会计道:“山口夫人算过了多少钱?”

  会计道:“住了二十二日,院金五十五元,手术费十八元,共七十三元。看护妇二人,每日二元四角,共五十二元八角。共计一百二十五元八角。山口夫人给了一百三十元。”

  张思方叹了口气,自恨拿不出一百三十块钱来还夫人。杨寅伯请会计去叫两乘东洋车来。会计道:“山口夫人已准备一乘在门口,只叫一乘够了。”

  说着自去叫车。杨寅伯望着张思方笑道:“看你怎么好意思不到她家去?唉,这也不知道是福分、是冤孽。”

  张思方叹道:“这福分没有也罢了。我只一条性命,以后想也没有第二个节子教我上当,我也再不敢是这般痴心了。”

  杨寅伯大笑道:“你知道这般设想,为什么怕到她家去了难过呢?只怕是看得破,忍不过罢?聪明人时常会做解脱语,最是靠不住。我们走罢!”

  二人遂同出来。看护妇、医生都送到大门口,看着二人上了车。看护妇递了两瓶药给张思方,带回家去吃。张思方接了,点头道谢。车犬拉着车飞跑,张思方见是山口家的车夫,心中不因不由的不自在起来。坐在车上,思量到山口家持何种态度。顷刻之间到了,夫人、山口河夫都迎了出来。杨寅伯下车见了礼,夫人上前扶张思方下车。张思方心中又是感激,又是悲痛,两眼又流下泪来。夫人、山口河夫也是凄然不乐。惟杨寅伯没有变态度。

  四人同进房,张思方见房中陈设和往日一般,几案上一些微尘也没有。只少了节子平日在这房里坐的一个蒲团,做编织物的一个盛针的红漆盒。张思方用手巾揩着眼泪,躺在常坐的一张短榻上,望着壁上悬的那些像片出神。杨寅伯重与夫人、山口河夫见了礼,宣暄了几句,各不提起节子的事。杨寅伯对张思方道:“我看你此刻不必就搬,且住几天看情形再说,太急了难为情。”

  张思方也觉得不能就走,遂点点头。杨寅伯便告辞起身,夫人留他不住。张思方知道他把功课看得重,不留他再坐,起身同送他出来。杨寅伯嘱咐张思方道:“你心里得想开点,不要整日愁眉苦脸的教夫人见了难过。以后不必再提节子的事厂。”

  张思方道:“我心中不知怎的绝不愿在这里,并且极怕人家提节子的事。就是有人将这事的底细说给我听,我也不会听他。”

  杨寅伯点头道:“不听也罢了。你安心住着,我有工夫便来看你。”

  说着向三人行了个礼去了。张思方站在门口,望着杨寅伯走过于生垣,还是站着不动。山口河夫自收拾进店去,夫人催张思方回房。

  张思方回到房里,那几个月曾不敢进房的下女,正收拾茶碗。

  张思方分外生气,挥手教她快出去。夫人恐怕张思方提节子的事,借着这机会端着茶碗出去。张思方勉强振刷精神,坐着看书。争奈满纸都是写了节子的事似的,哪能够须臾忘怀呢?夫人亲自开上饭来同吃,只是奉行故事,胡乱吃了两口,席间都是一言不发。张思方心想:我再住这里,莫说我自己不便,便是夫人也不自如,我何必在这里大家活受罪呢?还是搬了的干净。只是这话终觉有些难出口,踌躇了一会道:“有了,我何不去看定一家旅馆,委婉的写封信给夫人,并送上这几个月的房钱伙食费,请夫人将房里的东西交给来人带回?凡事当面难说,背后写信是很容易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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