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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六回 张同璧深居谢宾客 屈蠖斋巧计试娇妻(1)


  话说张同璧对黄辟非说出丈夫被捕之后,抽咽不止。黄辟非只得安慰他道:“事到为难的时候,着急哭泣是无用的,请把情形说出来,大家想方法去援救便了。革命党被官厅捕去了的也很多,毕竟杀了的还是少数。你是事主,你的心一乱,便什么事也没有办法了。你我已有好久不会面了,你近来的情形,我一点儿不知道,只听说你结婚后,感情很好;屈姐夫在东洋留学,是何时回国来的,如何会被侦探当做革命党拿去,请你说给我听罢。”张同璧遂详细将别后的情形说出。

  原来张同璧的丈夫,是江苏无锡人,姓屈单名一个伸字,号蠖斋。生得仪表堂皇,思想敏锐。他父亲虽是个在洋行里当买办的人,家中所来往的多是市侩,但屈蠖斋生成一种高尚的性质,从小就想做一个担当国家大事的人物。在大学校的时候,就喜欢运动,所有运动的方法,他无不精密研究。张同璧也是一个好运动的人,因在运动场与屈蠖斋认识。张同璧本来生得整齐漂亮,一张粉团也似的脸儿,对人和蔼可亲,总是未开口先含笑;凡是见过他一两面的男子,没有不希望与他接近的。他对待一般欢喜与他接近的男运动家,都是一视同仁。

  那些男运动家希望与他接近,当然多不怀好意。但是张同璧每遇到男子有挑逗他情形发生的时候,他虽不恶声厉色的拒绝人,只是自有一种严正的神态,使人知难而退。他对于曾经挑逗他的男子,都敬而远之;就想再和他接近一次,或对打一次网球,不问如何要求,是绝不可能的了。因此张同璧在运动界的声名虽大,结交的男朋友虽多,却是没有敢拿他当玩物看待的。屈蠖斋在初见张同璧时,心里也未尝不与旁的男子一样;不过屈蠖斋自视人格甚高,同时也极重视张同璧的人格,从来不肯有轻侮张同璧的举动;在张同璧眼中看屈蠖斋的人品学问,觉得一时无两,加以屈家富有产业,一般欢喜与张同璧接近的男子,举动没有能像屈蠖斋这般慷慨的。无论如何有学问有道德的女子,择婿虽不以财富为先决条件,然手头阔绰,举动慷慨,总是一项极有吸引力量的资格。张同璧既觉得屈蠖斋事事如意,而爱他又是情真意挚,便不知不觉的动了以终身相托的念头。屈蠖斋其所以对张同璧用情真挚,当然也有相与偕老之意。

  无如此时恋爱自由,结婚自由的潮流,虽已传到了中国,但远不及民国成立以后的这般澎湃。张同璧的父母,对于女儿这种婚姻,固不赞同,就是屈蠖斋的父亲,也极反对这种自由结合的办法。屈蠖斋为这事和他父亲冲突了好几次,经亲族调解的结果,许可屈蠖斋讨张同璧为妻室;惟不与父母同居,由他父亲提出一部份财产给屈蠖斋,听凭屈蠖斋自立门户。屈蠖斋只要能达到娶张同璧为妻的目的,什么事都可以迁就。张同璧既决心要嫁屈蠖斋,也顾不得自己父母的赞同与否,双方都是自作主张的就把婚结了,成立一个小家庭。

  这时屈蠖斋在某大学读书,还不曾毕业,仅能于星期六晚回家歇宿,家中就只有张同璧和一个老妈子。张同璧自从结婚之后,欢喜运动的习惯,虽不像在学校时那般浓厚,然因终日在家闲着无事,屈蠖斋又须隔数日始能相聚一次,不免有些感觉寂寞无聊,有时同在一块儿运动的朋友来邀,只好同去玩玩。屈蠖斋虽相信张同璧的人格,只是总觉年轻女子,时常和年轻男子在一块儿运动,一则恐怕外人说起来不好听;二则也防范一时为情感所冲动,失了把握,便劝张同璧少和男子接近。

  张同璧忿然说道:“你难道还不相信我的为人吗?在未和你结婚以前,绝对没人干涉我的行动,我尚且没有给人訾议的行为;难道此刻倒不能与男子接近,一接近便有苟且的事做出来吗?学问能力,我不敢夸口,至于节操两个字,我敢自信是我所固有的,用不着去寻求,用不着去学习。我常说中国自古以来,无论男女都一般的注重节操,男子之所谓节操,有时不能保全,或许还有环境的关系,可以原谅,因为男子节操的范围不同。女子的节操,就是本身一个人的关系,我本人要保全便保全,不能向环境上推诿。古今失了节操的女子,确是自贱,没有可以原谅的理由。”

  屈蠖斋笑道:“你这话似乎有理,实际却不是这般容易的事,像你这样说来,女子守节算不得一回事了。社会上如此重视节妇,而本人又都是矢志不失节的,何以社会上毕竟能守节的,并不多见呢?由于自贱的,固然也有,关系环境的,仍占大多数。你之为人,我相信你不至有自贱的事,一说到关系环境,就不能一概而论了。”张同璧极端反对这种论调,屈嫌斋无法争执,好在张同璧的性情还柔顺,口里虽与屈蠖斋争辩,行为上却已不再和运动界男子接近了。

  屈蠖斋在大学毕了业,准备去日本留学,心里仍是有些着虑上海地方的风俗太坏,张同璧独自带着一个老妈子住家,难保不受人诱惑。这日又对张同璧说道:“我此番去日本留学,在一年半载之内,不见得能回家来。你的人格虽高尚,行为也老成,只是年纪究竟太轻。我确实知道一向在你身上转念头的就不少;我总希望你能始终保持和我未结婚以前,对待那些轻侮你的男子的态度,不为任何环境所转移。我对你说这些话,明知你心里绝不痛快,以为我是信不过你,实在是因为我对于男女的关系,在结婚前有不少的经验;深知要战胜一切的环境,是不容易的。你平日的主张,以为自贱不自贱的权,操之本人,与环境没有关系。我深觉这种观念,不是全部正确的观念,希望在我未动身去日本以前,要使你把这一点认识清楚才好。”

  张同璧听了这些话,本极不高兴,只是屈蠖斋说话的态度极和缓,素来两口子的爱情又极浓厚,方能勉强将火性压下说道:“你这话是根本不相信我的人格,于今我也懒得和你辩论,将来的事实,是可以做证人的。我自你动身之日为始,绝不与一切男子见面,你一年不回家,我便一年不出外应酬交际;你两年不回家,我两年不出外应酬交际,无论如何得等你回来,才恢复你在家时举动,是这样你可放心了么?”

  屈蠖斋笑道:“倒用不着这么认真,我只希望你此后随时随地不轻视环境而已!如已陷入不好的环境中,便有力量也不易自拔了。”屈蠖斋经这般几番叮咛之后,方收拾行装,动身前赴日本。张同璧亲送到海船上,将近开船了才洒泪分别。

  张同璧既送丈夫去后,回家即吩咐老妈子道:“少爷此刻到外国去了,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回家来,此后不问有什么男客来了,你只回说少爷不在家;若有紧要的事,请写信到日本去商量,我是绝不接待的。”老妈子当然答应晓得。张同璧真个和修道的人闭关一样,整日关在楼上,不是读书写字,便是用手工编织御寒的衣物。如此过了两星期,他原是一个生龙活虎也似的人物,生平何尝受过这样拘束?自觉得非常闷气,想出外逛逛罢,又恐怕因去看朋友,反引得许多朋友到家里来,只好打断这番心思,还是不到外边去。

  又过了些日子,这日接了屈蠖斋到东京的信,心里安慰了许多,但是越感觉独自一个人在家的孤寂,在万分无聊的时候,仅能找着老妈子东扯西拉的闲谈一阵。

  这日老妈子对张同璧闲谈道:“隔壁新搬来的邻居,家里很阔,他那老太太小姐和太太们为人真好,对待下人们,又和气又大方。他家的老妈子对我说:‘他们老太爷在广东做官,老爷在安徽做官,姨老太姨太太跟在任上,少爷也是在外国留学。他家因没有男子,所以只用了三个老妈子,三个丫头,连门房和当差的都没有;从前还有一个六十多岁的老账房当家,此刻小姐已大了,能知书写字,就由小姐当家管账。他家的规矩,也严得厉害,太太小姐不用说,终日不出外,不与一切男子见面;就是老太太都不出门,每天只有他太太娘家的侄女,到这里来陪老太太打小牌消遣,像这样的人家,真是享福。’

  “他老妈子还说:‘他太太知道我家少爷也在外国留学,我家太太是再规矩不过的好人,他想过来拜望拜望;后来因听我说,我家太太自从少爷动身去后,终日只在楼上读书写字,亲戚本家都不接见的话,因此他就不敢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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