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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回 八龄童力惊白日鼠 双钩手义护御史公(2)


  王子斌最好交结,保镖所经过的地方,只要打听得有什么奇特些儿的人物,也不必是会武艺的,他必去专诚拜谒。若是听说某处,有个侠义男儿,或某处有个节孝的女子,于今有什么为难的事,他必出死力的去帮助,一点儿不含糊。略懂得些儿武艺的人,流落了不能生活,到会友镖局去见他,他一百八十的银两,送给人家,丝毫没有吝色。

  那时合肥李鸿章用事,慈禧太后极是亲信他;满朝文武官员,不论大小,没一个不畏李鸿章的威势,也没一个不仰李鸿章的鼻息。偏有一个不识时务的御史安维峻,看不过李鸿章的举动,大胆的参了一折子;大骂李鸿章和日本小鬼订立马关条约,如何丧权辱国。这本参折上去,大触了慈禧太后之怒,立时把安维峻“发口”。发口就是充军,要把安维峻充到口外去。

  这事在于今看来,原算不了一回事。在清朝当御史的人,名位虽是清高到了极处,生活又就清苦到了极处。一般御史的家里,每每穷得连粥都没有饱的喝;人一穷到了无可如何的时候,就免不得有行险侥幸的举动了。什么是一般御史行险侥幸的举动呢?就是拣极红极大的官儿,参奏他一下。遇着那又红又大的官儿,正当交运、脱运的时候,倒起楣来,这一折子就参准了。如明朝的徐阶参严世蕃一般。参倒了一个又红又大的官儿,即一生也吃着不尽了。怕的就是自己的运气,敌不过那又红又大的官儿。然而他自己,本来也在穷苦不堪的境况里面度日月,纵然参不着,或受几句申饬,或受些儿处分,正合了一句俗话,叫化子遭人命,祸息也只那么凶。

  安维峻便是御史当中第一个穷苦得最不堪的。当立意参奏李鸿章的时候,本已料到是参不倒的。只因横竖没有旁的生活可走,预计这本折子上去,砍头是不会的;除却砍头,以外的罪,都比坐在家中穷苦等死的好受。而这一回直言敢谏的声名,就不愁不震动中外,因此才决心上这一折子。他上过这本折子之后,果然全国都震动了。北京城里,更是沸沸扬扬的,连妇人孺子都恭维安维峻,是一个有胆有识的御史,是一个有骨气的御史。

  惟有满朝的官员,见慈禧太后正在盛怒之下,安维峻参奏的,又是满朝畏惧的李鸿章,竟没一个人敢睬理安维峻;一个个都怕连累,恨不得各人都上一本表明心迹的折子,辩白得连安冷维峻这个人都不认识才好,谁还敢踏进安维峻的门去慰问慰问他呢!就是平日和安维峻很要好的同僚,见安维峻犯了这种弥天大罪,就像安家犯了瘟疫症,一去他家,便要传染似的,也都不敢来瞧一瞧了。

  好在安维峻早料到有这般现象,并不在意。不过他家境既是贫穷;自己发口,虽不算事,妻室儿女,一大堆的人,留在北京,却怎么生活呢?并且自己的年纪也老了,这回充军到口外去,口外的气候严寒,身上衣衫单薄,又怎么能禁受的了呢?他一想到这两层,不由得悲从中来,望着妻室儿女流泪。左右邻居的人见了,也都替安家伤感。

  这消息传达得真快,一时就传到了双钩王五耳里。王五不听犹可,听了就陡的跳了起来,大声叫道:“北京城里还有人吗?”这一声叫,吓得坐在旁边的人,都跳了起来。当时有一个自命老成的人,连忙扬手止住王五道:“快不要高声,这书呆子弹劾的是李合肥,这本是不应该的。”

  王五圆睁着一双大眼,望了望这说话的人,咬了一咬牙根,半晌才下死劲呸了一口道:“我不问弹劾的是谁,也不管应该不应该,只知道满朝廷仅有姓安的一个人敢说话!就是说的罪该万死,我也是佩服他,我也钦敬他。我不怕得罪了谁,我偏要亲自护送姓安的到口外,看有谁真能奈何了我。”旁边那个人自命老成的,见王五横眉竖目、怒气冲霄,只吓得把颔子一缩,不敢再开口了。王五也不和人商量,自己检点了一包裹行李,吩咐了局中管事的几句话,立刻跑到安御史家里。

  安维峻这时正在诀别家人,抱头痛哭。押解他的人,因这趟差使,捞不着甜头;一肚皮没好气,那管人家死别生离的凄惨,只一迭连声的催促上道。安家的老幼男妇,没一个不是心如刀割;为的就是安维峻一走,家中的生活,更没有着落。就像食贫的小户人家,靠一个得力儿子支持全家衣食,忽然把儿子死了的一般;教这一家人,如何能不惨痛呢?

  王五直走进安家,眼看了这种惨状,即向安维峻拱了拱手道:“恭喜先生,恭喜先生!这那里是用得着号哭的事?我便是会友镖局的双钩王五,十二分钦敬先生,这回事干的好!自愿亲送先生出口。我这里有五百两银票,留给先生家,作暂时的用度;如有短少的时候,尽管着人去我镖局里拿取,我已吩咐好了。”说时,从怀中掏出一张银票来,双手递给安维峻。安维峻愕然了半晌,几疑是在梦中。接了银票,呆呆的望着出神。

  王五遂朝着押解的人,点头笑道:“这趟要辛苦诸位,安先生这里打点了些儿银两,送给诸位。只是数目太菲薄些,真是吃饭不饱、喝酒不醉,请诸位喝一杯清茶罢。”旋说旋从怀中抽出一个纸包来,递给为首的押解人。押解的接在手中,掂了一掂,很觉沉重,约莫也有百多两。这东西一到手,煞是作怪,押解人的神气态度,登时完全改变了。

  安维峻看了王五,这般举动,心里也不知是酸是苦?走过来向王五作了一个揖道:“承义士慨助多金;邂逅之交,本不应受!但出自义士一番相爱的心,我若推让,反辜负了义士的盛意,只得拜义士之赐了。不过亲送出口的话,实不敢当!我有何德何能,敢叨义士这般错爱?”

  王五大笑道:“满朝廷的大官员,盈千累万,找不出第二个先生这般的呆子来;我王五不钦佩先生,却去钦佩那个?我王五不护送先生,又有那个来护送先生?各行各是,各求心里所安,彼此都用不着客气。”安维峻听了,便点头不再推让。

  这番安维峻,因有王五护送,在路上饥餐渴饮,晓行夜宿,一些儿也不感觉痛苦;便是押解的人,也很沾着王五的好处。为的是王五在北道上的声名极大,这回护送安维峻的事,又传播得很远;沿途的江湖人物、绿林好汉,认识王五的,便想瞻仰瞻仰安维峻,看毕竟是什么样的人物,能使王五这么倾倒;不认识王五的,就要趁此结识英雄。因此到一处,有一处的人摆酒接风,送安维峻的下程。一路之上,王五代安维峻收下来的程仪,倒很有几千两。

  当时王五并没给安维峻知道,直待到了发配地点,王五才和盘托出来,交给安维峻道:“这一点点银两,虽算不了什么,然也难得他们一片景仰的心;推却倒是不好,我所以都代先生收了,向他们道了谢。”安维峻长叹了一声道:“他们谁不是看义士的颜面!我于今发配到此,那用着许多银两?”王五知道安维峻说这话的用意,便说道:“看先生留了多少,在手中用度;余下来的,我替先生带到北京,送到先生府上去。”安维峻自然道好。

  王五在那发配地,盘桓了几日,一切都代安维峻安置停当了,才告别回京。安维峻感激王五的心,自不待说。而王五只因有了这番侠义举动,从前的声名虽大,只是江湖上的人知道,于今却是名动公卿了。江湖上的人,都仍是称他双钩王五,一般做官的,和因这番举动而受了感触的人,竟都称他为关东大侠。

  他就因为这侠义的名声太大,便弄出杀身大祸来。不知是什么杀身大祸,且俟第三回再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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