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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征明行状


  (胡案:原题《先君行略》,出《甫田集·卷三十六 附录》,其次子文嘉撰。)

  文氏姬姓,裔出西伯,自汉成都守翁始著姓于蜀。后唐庄宗帐前指使轻车都尉讳时者,自成都徙庐陵,传十一世,至宋宣敎郎宝,与丞相信国公天祥同所出。宝官衡州教授,子孙因家衡山。元有讳俊卿者,为镇远大将军、湖广管军都元帅,佩金虎符,镇武昌。生六子,长定开,从高皇帝平伪汉,赐名添龙,以功授荆州左护卫千户。次定聪,侍高皇帝为散骑舍人,赘为浙江都指挥蔡本壻。定聪生惠,自杭来苏,壻于张声远氏,遂为苏之长洲人。惠生洪,字公大,始以儒学起家,中成化乙酉科举人,仕为涞水县学教谕。洪生林,字宗儒,成化壬辰进士,历知永嘉、博平二县事,进南京太仆寺寺丞,仕终温州府知府,公之父也。母祁氏,赠安人;继母吴氏,封安人。

  公讳璧,字征明,后以字行,更字征仲。以世本衡山人,号衡山居士,学者称为衡山先生云。少时外若不慧,然敦确内敏,虽在童穉,人不敢易视。稍长,读书作文,即见端绪,尤好为古文词。时南峰杨公循吉、枝山祝公允明,俱以古文鸣,然年俱长公十余岁。公与之上下其议论,二公虽性行不同,亦皆折辈行与交,深相契合。或有问先君于视君者,君曰:文君乃真秀才也。公名既起,然不苟为人述作,或有托其名为文以售者,杨公辄能辨之。温州于吴文定公宽为同年进士,时文定居忧于家,温州使公往从之游。文定得公甚喜,因悉以古文法授之,且为延誉于公卿间。温州在南,太仆寺少卿李公应祯,博学好古,性刚介难近,少所许可,而独重公。公亦执弟子礼惟谨。一日,见公书稍涉玉局笔意,即大咤曰:破却工夫,何用随人脚踵?且曰:吾学书四十年,今始有得,然老无益矣。因以笔法授公。

  南濠都公穆,博雅好古;六如唐君寅,天才俊逸。公与二人者共耽古学,游从甚密,且言于温州,使荐之当路。都竟起家为己未进士,唐亦中南京戊午解元。时温州在任,还书诫公曰:子畏之才宜发解,然其人轻浮,恐终无成。吾儿他日远到,非所及也。徐迪功祯卿年少时袖诗谒公,公见徐诗大喜,遂相与倡和,有《太湖新录》、《落花》等诗传于世。及温州在任有疾,公挟医而往,至则前三日卒矣。时属县赙遗千金,公悉却之,温人构亭以致美云。温州既没,公与游诸君祝、唐、都、徐皆连起科目,而公数试不利,乃叹曰:吾岂不能时文哉?得不得固有命耳。然使吾匍匐求合时好,吾不能也。于是益肆力为古文词。时雅宜王君宠异才也,少公二十四岁,公雅相推重,引与游处,王竟以德学名。公年渐长,名益起,而海内之交多伟人,皆敬畏于公,故天下倾慕之。

  宁藩遣人以厚礼来聘,公峻却其使。同时吴人颇有往者,公曰:岂有所为如是而能久安藩服者耶?人殊不以为然。及宁藩叛逆,人始服公远识。

  廵抚李公充嗣露章荐公,督学欲越次贡之,公曰:吾平生规守,岂既老而自弃耶?督学亦不能强,竟以壬午贡上。

  癸未四月至京师,甫十八日,吏部为覆前奏,有旨授公翰林院待诏。翰林诸公见诸公,推与大甚,或以为过,及见公,咸共推服。而新都杨公慎、岭南黄公佐爱敬尤至。

  故事,翰林以入之先后为坐次,公年既长,其中又有为公后辈者,遂以齿让公,公竟上坐,众亦不以为迕。既而与修实录成,当迁官,或言宜先谒见当道,公竟不往,官亦不迁,惟赐银币而已,公亦无所怼也。先是,罗峰张公为温州所拔士,公亦与交。及张将柄用,遂渐远之。公于早朝,未尝一日不往,偶跌伤左臂,始注门籍月余。时议礼不合者,言多讦直,于是上怒,悉杖之于朝,往往有至死者。公幸以病不与,乃叹曰:吾束发为文,期有所树立,竟不得一第,今亦何能强颜久居此耶?况无所事事,而日食太官,吾心真不安也。遂谢归。

  方上疏时,或言公居官已三年,若一考满,当得恩泽,或可进阶。公笑而不答,竟不考满而归,时丙戌冬也。属河冻舟胶不可行,乃与泰泉黄公同守冻潞河。有欲疏留公者,公令人谢之曰:吾已去国,而偶滞于此,若疏入,是我犹有所觊觎矣,何君不知故人如此?留者遂止。或劝公从陆路遄往归,公曰:吾非以斥逐去国,行止均耳,何必穷日之力而后为快哉!明春冰解,遂与泰泉方舟而下。到家,筑室于舍东,名玉磬山房,树两桐于庭,日裴徊啸咏其中,人望之若神仙焉。于是四方求请者纷至,公亦随以应之,未尝厌倦。惟诸王府以币交者,绝不与通。及豪贵人所请,多不能副其望,曰:吾老归林下,聊自适耳,岂能供人耳目玩哉!盖如是者三十余年,年九十而卒。

  卒之时,方为人书志石,未竟,乃置笔端坐而逝,翛翛若仙去,殊无所苦也。是岁为嘉靖己未二月二十日。

  公配吴夫人,先公十八年卒,卒之年为嘉靖壬寅八月二十一日,得年七十有三。

  公古貌古心,言若不出口,遇事有不能决者,片言悉中肯綮。尤精于律例及国朝典故,凡时事礼文之有疑者,咸以公一言决之。初归时,适玉峰朱公希周与公先后归,又同里闬,时吴中前辈多已凋谢,遂以二公之德望文学并称者垂三十年。

  公读书甚精博,家藏亦富,惟阳阴方技等书一不经览。温州公善数学,尝欲授公,公谢不能,乃曰:汝既不能学,吾死可焚之。及公奔丧至温,悉取焚去。少拙于书,遂刻意临学,始亦规模宋元之撰,既悟笔意,遂悉弃去,专法晋唐。其小楷虽自黄庭、乐毅中来,而温纯精绝,虞禇而下弗论也。隶书法钟繇,独步一世。性喜画,然不肯规规摹拟,遇古人妙迹,惟览观其意,而师心自诣,辄神会意解,至穷微造妙处,天真烂熳,不减古人。时石田先生沈公周为公前辈,雅重公文行,见公所作小幅,亦极加叹赏。诗兼法唐宋,而以温厚和平为主。或有以格律气骨为论者,公不为动。为文醇雅典则,其谨严处一字不苟,故一时文章多以属公,而独持文柄者垂六十年,或有得其书画,不啻拱璧,虽尺牍亦辄藏弆为荣。海外若日本诸夷,亦知宝公之迹。

  然公才名颇为书画所掩,人知其书画而不知其诗文,知其诗文而不知其经济之学也。公平生雅慕元赵文敏公,毎事多师之。论者以公博学,诗词、文章、书画虽与赵同,而出处纯正,若或过之。性鄙尘事,家务悉委之吴夫人,夫人亦能料理。凡两更三年之丧,及子女婚嫁,筑室置产,毫发不以干公之虑。故公得以专意文学,而遂其高尚之志者,夫人实有以助之也。公兄双湖公征静,性刚难事,公恪守弟道,而以正顺承之。双湖濒涉危难,公极力周护,得不罹祸。双湖亦遂友爱,怡怡之情,白首无间。

  公平生最严于义利之辨,居家三十年,凡抚按诸公馈遗,悉却不受,虽违众不恤,家无余赀,而于故人子弟及贫亲戚,赒之尤厚。与人交,垣夷明白,始终不异。人有过,未尝面加质责,然见之者,辄惶愧汗下,绝口不谈道学,而谨言洁行,未尝一置身于有过之地。盖公人品既高,而识见之定,执守之坚,皆非常人可及。故虽年登九十,名满天下,而始终操履未或少渝,岂不为难哉!

  公恒言:人之处世居官,惟有出处进退;居家惟有孝弟忠信。今详考公之平生,真不忝于斯言矣。

  子:男三人,女二人。孙男五人,孙女四人。曾孙男女各四人。玄孙男女各二人。

  某等以卒之明年庚午十月廿五日,举公柩权厝于花泾桥之原,卜吉乃葬。夫葬必有铭,凡以状为之先,然不有所述,状亦无所据也。但先君平生懿行甚众,不能一一载,载其大者,惟先生择焉。

  仲子嘉谨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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