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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下(1)


  系此于篇终者,与《孟子》七篇末举狂狷乡愿之异,而历述先圣以来,至于己之渊源,及史迁序列九家之说,略同,古人撰述之体然也。其不自标异,而杂处于一家之言者,虽其自命有笼罩群言之意,而以为既落言诠,则不足以尽无穷之理,故亦曰“古之道术有在于是者”。己之论亦同于物之论,无是则无彼,而凡为籁者皆齐也。若其首引先圣《六经》之教,以为大备之统宗,则尤不昧本原,使人莫得而擿焉。乃自墨至老,褒贬各殊,而以己说缀于其后,则亦表其独见独闻之真,为群言之归墟。至其篇末举惠施以终之,则庄子之在当时,心知诸子之短长,而未与之辨,惟游梁而遇惠子,与相辩论,故惠子之死,有“臣质已死”之叹,则或因惠子而有内七篇之作,因末述之以见其言之所繇兴。或疑此篇非庄子之自作,然其浩博贯综,而微言深至,固非庄子莫能为也。

  天下之治方术者多矣,皆以其有为不可加矣。古之所谓道术者,果恶乎在?曰无乎不在。曰神何繇降,明何繇出?圣有所生,王有所成,皆原于一。

  〔解曰〕 一者所谓天均也。原于一,则不可分而裂之。乃一以为原,而其流不能不异,故治方术者,各以其悦者为是,而必裂矣。然要归其所自来,则无损益于其一也。一故备,能备者为群言之统宗,故下归之于内圣外王之道。

  不离于宗,谓之天人。 宗则无非精也。 不离于精,谓之神人。 神者天之精。 不离于真,谓之至人。 得精之真。 以天为宗,以德为本,以道为门, 因天启化。 兆于变化,谓之圣人。 杖人曰:“如不称孔子,谁能当此称乎?” 以仁为恩,以义为理, 事物之当然。 以礼为行, 返于天则。 以乐为和,薰然慈仁,谓之君子。以法为分, 约剂。 以名为表, 率极。 以操为验, 所行。操一作叅。 以稽为决, 所知。 其数一二三四是也, 评曰:仁义礼乐之散见者,皆天均之所运也。无可曰:“一二三四不言五,四边不坏中何主?苍苍滚入两撮土,下视磨盘一何苦!不堕诸数,太尊贵生,若无节拍,何能鼓舞?” 百官以此相齿。以事为常,以衣食为主,蕃息畜藏老弱孤寡为意,皆有以养,民之理也。古之人其备乎! 无非天,无非人。 配神明,醇天地,育万物,和天下,泽及百姓。明于本数,系于末度, 评曰:不舍法象。方以智曰:“《节卦》曰‘制数度,议德行’。盖数自有度,因而制之,秩序变化,尽于《河图》《洛书》矣。故曰,数为藏本末之端几,而数中之度,乃统本末之适节也,道之籥也。” 六通四辟,小大精粗,其运无乎不在。其明而在数度者,旧法世传之史,尚多有之。其在于《诗》《书》《礼》《乐》者,邹鲁之士缙绅先生多能明之。《诗》以道志,《书》以道事,《礼》以道行,《乐》以道和,《易》以道阴阳,《春秋》以道名分。其数散于天下而设于中国者,百家之学时或称而道之。 皆有言之者矣,故庄子不言。 天下大乱,贤圣不明,道德不一,天下多得一, 得其一偏。 察焉以自好。譬如耳目鼻口,皆有所明,不能相通。犹百家众技也,皆有所长,时有所用。虽然,不该不遍,一曲之士也。判天地之美,析万物之理,察古人之全,寡能备于天地之美,称神明之容。是故内圣外王之道,暗而不明,郁而不发,天下之人各为其所欲焉以自为方。悲夫!百家往而不反,必不合矣!后世之学者,不幸不见天地之纯,古人之大体,道术将为天下裂。

  〔解曰〕 庄子于儒者之道,亦既屡诮之矣。而所诮者,执先圣之一言一行,以为口中珠,而盗发之者也。夫群言之兴,多有与圣人之道相抵牾者。而溯其所自出,使在后世,犹为狉狉榛榛之天下,则又何道之可言,何言之可破?惟有尧舜而后糠粃尧舜之言兴,有仲尼而后醯鸡仲尼之言出。入其室,操其戈;其所自诧为卓绝者,皆承先圣之绪余以旁流耳。且夫天均之一也,周遍咸而不出乎其宗,圜运而皆能至。能体而备之者,圣人尽之矣。故或迩言之,易言之,而所和于天倪者,则语不能显,默不能藏,自周浃隐跃于其中,乃以尽天下之事事物物,人心之变变化化。志也,事也,行也,和也,阴阳也,名分也,时为帝而无乎不在;六通四辟,小大精粗,宗皆不离,不必言天均而自休乎天均矣。即如墨者特异说以相诘难,而未尝不依圣道之仁与公,以为其偏端之守,其又能舍内圣外王之大宗,以佚出而别创哉?盖君子所希者圣,圣之熟者神,神固合于天均。则即显即微,即体即用,下至名、法、操、稽、农、桑、畜、牧之教,无不有天存焉。特以得迹而忘真,则为小儒之陋;骛名而市利,则为风波之民,而诸治方术者,竞起而排之。故曰鲁国之大,儒者一人而已,亦非诬也。乃循其显者,或略其微;察于微者,又遗其显;捐体而徇用,则于用皆忘;立体以废用,则其体不全;析体用而二之,则不知用者即用其体;概体用而一之,则不知体固有待而用始行。故庄子自以为言微也,言体也,寓体于用而无体以为体,象微于显而通显之皆微。盖亦内圣外王之一端,而不昧其所从来,推崇先圣所修明之道以为大宗,斯以异于天籁之狂吹,是其所是,非其所非也。特以其散见者,既为前人之所已言,未尝统一于天均之环中,故小儒泥而不通,而畸人偏说承之以井饮而相捽;乃自处于无体之体,以该群言,而捐其是非之私,是以卮言日出之论兴焉,所以救道于裂。则其非毁尧舜,抑扬仲尼者,亦后世浮屠诃佛骂祖之意。而《骈拇》诸篇之鼓浮气以鸣骄,为学庄者之稊稗;《渔父》《盗跖》之射天笞地,尤为无藉之狂夫所赝作,于此益见矣。

  不侈于后世,不靡于万物,不晖于数度, 不以文物为光采。 以绳墨自矫而备世之急,古之道术有在于是者。墨翟禽滑厘闻其风而说之:为之大过,已之大循, 已,止也,循犹循绳墨之循。 作为非乐, 非人所乐。 命之曰节用, 以节用为教。 生不歌,死无服。墨子泛爱兼利而非斗; 以斗为非。 其道不怒,又好学而博,不异, 多喜庸众之言。 不与先王同,毁古之礼乐。黄帝有《咸池》,尧有《大章》,舜有《大韶》,禹有《大夏》,汤有《大濩》,文王有《辟廱》之乐,武王周公作《武》。古之丧礼,贵贱有仪,上下有等,天子棺椁七重,诸侯五重,大夫三重,士再重。今墨子独生不歌,死无服,桐棺三寸而无椁,以为法式。以此教人,恐不爱人;以此自行,固不爱己。未败墨子道,虽然,歌而非歌,哭而非哭,乐而非乐,是果类乎? 虽强成一道,而不顺人情。 其生也勤,其死也薄,其道大觳。 觳犹粗也。 使人忧,使人悲,其行难为也;恐其不可以为圣人之道,反天下之心,天下不堪。墨子虽独能任,奈天下何?离于天下,其去王也远矣。 郭注:“王者必合天下之欢心。” 墨子称道曰:“昔者禹之湮洪水,决江河而通四夷九州也,名山三百,支川三千,小者无数。禹亲自操橐耜,而九杂天下之川, 九杂, 合错杂。 腓无胈, 音拔。 胫无毛,沐甚风,栉疾雨,置万国。禹大圣也,而形劳天下也如此。”使后世之墨者,多以裘褐为衣,以跂 为服, 跂一作跋,跋 犹蹶趋也。服犹事也。 日夜不休,以自苦为极,曰:“不能如此,非禹之道也,不足谓墨。”相里勤之弟子、五侯之徒,南方之墨者苦获、已齿、 旧注:以苦行而得之,没齿而已,因以为号。 邓陵子之属,俱诵《墨经》,而倍谲不同,相谓别墨; 别立一墨教。 以坚白同异之辩相訾,以觭偶不仵之辞相应, 觭偶即奇偶。不仵,所答非所问也。 以巨子为圣人, 犹浮屠之法嗣。 皆愿为之尸,冀得为其后世,至今不决。 决犹断也。 墨翟禽滑厘之意则是,其行则非也。将使后世之墨者,必自苦以腓无胈,胫无毛,相进而已矣。 进而不休。 乱之上也,治之下也。虽然,墨子真天下之好也, 人爱其惠。 将求之不得也,虽枯槁不舍也,才士也夫!

  〔解曰〕 无才不可以为墨,今世为天主教者近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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