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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济


  一

  水火之为功,不及天地之盛,因是而为害亦不如阴阳亢战之穷。逊其可大,故其成也小;让其可久,故其毁也不长。故天地而无毁也。借有毁天地之一日,岂复望其亥闭而子开,如邵子之说也哉!成之小者不足以始,故《易》首《乾》《坤》而不首《坎》《离》;(据“天一生水”,则当首《坎》矣。)毁之长者不可以终,故《易》终《未济》而不终《坤》。

  且夫火,阴也,而以阳为郛;水,阳也,而以阴为舆。非郛不守,非舆不载,凭之以为固,含之以为光。既不能显出其神明,以备阴阳之盛;抑不欲孤恃其锋棱,以致穷亢之灾。得数少而气承其伸,则物不能长盛而不终,亦非有久终而不返。水火之撰,固有然矣。

  若夫天地之所为大始者,则道也,道固不容于缺也。不容于缺,必用其全。健全而《乾》,顺全而《坤》。因是而山、泽、雷、风、水、火,皆繁然取给于至足之《乾》《坤》,以极宇宙之盛,而非有渐次以向于备。何也?道无思而无为。渐次以向于备,则有为吝留,有为增益,是且有思而有为,其不足以建天地之大也久矣。

  《震》《巽》《坎》《离》《艮》《兑》,男女之辨,长少之差,因气之盈缩而分老壮,非长先而少后也。终古也,一岁也,一日也,一息也,道之流动而周给者,动止、散润、暄说皆备于两间,万物各以其材量为受,遂因之以有终始。始无待以渐生,中无序以徐给,则终无耗以向消也。其耗以向消者或亦有之,则阴阳之纷错偶失其居,而气近于毁。此亦终日有之,终岁有之,终古有之。要非竟有否塞晦冥、倾坏不立之一日矣。

  尝试验之。天地之生亦繁矣,倮介、羽毛、动植、灵冥,类以相续为蕃衍。由父得子,由小向大,由一致万,固宜今日之人物充足两间而无所容。而土足以居,毛足以养,邃古无旷地,今日无余物,其消谢生育,相值而偿其登耗者,适相均也。是人之兵疫饥馑,率历年而一遇,则既有传闻以纪之。若鸟兽草木登耗之数,特微远而莫察。乃鸷攫、冻暍、野烧、淫涨之所耗者,亦可亿而知其不盈。则亦与夏昼冬夜长短之暗移,无有殊焉。要其至足之健顺,与为广生,与为大生,日可以作万物之始。有所缺,则亦无有一物而不备矣。无物不备,亦无物而或盈。夫惟大盈者得大虚。今日之不盈,岂虑将来之或虚哉!故《易》成于《既济》而终《未济》,《未济》之世,亦《乾》《坤》之世,而非先后之始终也。

  《未济》与《乾》《坤》同世,而《未济》足以一终者,何也?阴阳之未交也,则为《乾》《坤》。由其未交,可以得交。乃既交而风雷、山泽、亦变矣。其尤变者,则莫若水火。一阳而上生一阴,一阴而上生一阳,以为《离》。一阴而上生一阳,一阳而上生一阴,以为《坎》。互入相交,三位相错,间而不纯,既或以为《坎》,或以为《离》矣,因而重之;《离》与《坎》遇,《离》三之阳,上生一阴,因以成《坎》,而为《既济》;《坎》与《离》遇,《坎》三之阴,上生一阳,因以成《离》,而为《未济》。互交以交.六位相错,间而不纯。阴阳之交,极是乎而甚。故此二卦者,《乾》《坤》之至变者也。由其尽交,非有未交,交极乎杂,无可复变,是故有终道焉。

  《既济》得居,《未济》失居。杂而失居,伤之者至矣。水胎阳而利降,火胎阴而利升。《既济》水升火降,升者有余位以降,降者有余位以升。《未济》水降火升,降极而无可复降,升极而无可复升。性流于情,情孳于生,交极位终,则《既济》成而《未济》终。固一日之间,一物之生,皆有此必终之理行乎阴阳,听万物材量之自受,则《未济》亦可以一终矣。

  然而交则极也,阴阳则未极。阴阳之极者,未交则《乾》《坤》也,已交而得居则《泰》也,已交而失居则《否》也。《乾》《坤》之极,既已为始;《否》之极,又不可终。非《乾》则《坤》,非《坤》则《乾》。十二位之间,向背而阴阳各足,既不容毁《乾》而无《坤》,毁《坤》而无《乾》,又不得绝《否》之往来以终于晦塞。惟夫往来皆杂,十二位相错,而未有纯者,则《未济》遂足以一终。

  乃一阴立而旋阳,一阳立而旋阴,阴阳皆死生于俄顷,非得有所谓“地毁于戌,天毁于亥”也。盖阴孤而不可毁阳,阳孤而不可毁阴。《未济》之象,亦一阴一阳之道,而特际其乱者尔。

  先天之位,《未济》居申,申者日之所入也。日速于大圆之虚,而出入因地以渐移,则申有定位而无定时。无定时,则亦且无定位。是终日可寅,终日可申,终日终而终日始,拘于所见者莫之察尔。且申为秋始,秋司刑杀。百谷落而函活藏于甲核,昆虫熊燕蛰而生理息于膻宫,则亦貌杀非杀,而特就于替也。《未济》亦替而已矣,岂有杀哉?非杀不成乎永终,天地无永终之日矣。

  且雷、风、山、泽之代天以主物也,非暄润不为功,故人物非水火不生,而其终也亦非水火不杀。雷、风、山、泽,不能杀物者也。因其任杀,故亦可以一终。而水火之杀,则亦惟水火之不盛也。阳亢而阴凝则盛,故雷风之用著,水火之用微;山泽之体实,水火之体虚。阴间乎阳而为《离》,阳不得亢;阳间乎阴而为《坎》,阴不得凝。其在《未济》也,《离》火南上而且息乎金,失木之养;《坎》水北下而注乎木,失金之滋;尤非有炎烁泛澜之势也。特以交之已杂,成乎一时之衰,而物遂受其凋敝。故盛为生,衰为杀。盛衰者偶也,生杀者互相养者也。岂有极重难返之势,以讫于大终而待其更始乎?

  释氏之言曰:“劫之将坏,有水灾焉,有火灾焉。”以《未济》观之,火上散而水下漏,水火不给于暄润,则于人物为死,于天地为消。其无有焞焞之焰,滔滔之波,以灭万物、毁二仪而坏之,亦明矣。

  天地之终,不可得而测也。以理求之,天地始者今日也,天地终者今日也。其始也,人不见其始,其终也。人不见其终。其不见也,遂以谓邃古之前,有一物初生之始;将来之日,有万物皆尽之终;亦愚矣哉!

  是故穷理尽性以至于命者,原始要终,修其实有之规,以尽循环无穷之理,则可以知生死之情状而不惑,合天地之运行而不惭,集义养心,充塞两间而不馁。呜呼!尽之矣。

  二

  凡夫万有之化,流行而成用。同此一日之内,同此天地之间,未有殊才异情,能相安而不毁者也。

  情以御才,才以给情,情才同原于性,性原于道,道则一而已矣。一者,保合和同而秩然相节者也。始于道,成于性,动于情,变于才。才以就功,功以致效,功效散著于多而协于一,则又终合于道而以始。是故始于一,中于万,终于一。始于一,故曰“一本而万殊”;终于一而以始,故曰“同归而殊涂”。

  夫惟其一也,故殊形绝质而不可离也,强刑弱害而不可舍也。舍之以为远害,离之以为保质,万化遂有不相济之情才。不相济曰未济,则何以登情才而成流行之用乎?舍之离之,因万化之繁然者,见其殊绝之刑德,而分以为二。既已分之,则披纷解散,而又忧其不合,乃抑矫揉销归以强之同,则将始于二,成于一。故曰,异端二本而无分。

  老氏析抱阳负阴之旨,而欲复归于一;释氏建八还之义,而欲通之以圆。盖率以道之中于万者以为大始,而昧其本。则才情之各致,或有相为悖害者,固变化之不齐,而以此疑为不足据,乃从而归并于无有,不亦宜乎!

  夫同者所以统异也,异者所以贞同也,是以君子善其交而不畏其争。今夫天地,则阴阳判矣;雷风、山泽、水火,则刚柔分矣;是皆其异焉者也。而君子必乐其同,此岂有所强哉?迅雷之朝,疾风以作;名山之上,大泽以流;《震》《巽》,《艮》《兑》之同而无所强者固然矣,而抑又不足以相害。若夫水火,吾未见其可共而处也,抑又未见其处而不争也。处而不争,则必各顺其性,利其情,相舍相离,而后可同域而安。火炎上,因而上之;水润下,因而下之;则已异矣。炎不熯水,润不灭火,则又以为同矣。呜呼!此《未济》之世,远害而“亨”,而卒以“无攸利”于天下,而《易》且以终者也,可不慎与!

  今夫物之未生,方之未立,一而已矣。成材而为物,则翼以翔空,跖以蹈实,而辨立;准情而建方,则耳目知左,手足知右,而居奠。虽有父母师保,而不能强之以不异。虽然,其异焉者,中固有同然者,特忘本者未之察耳。

  故极乎阴阳之必异,莫甚于水火。火以熯水,所熯之水何往?水以灭火,所灭之火何归?水凝而不化,熯之者所以荡而善其化;火燥而易穷,灭之者所以息而养其穷;则莫不相需以致其功矣。

  需以互交,先难而后易,情德而貌刑,故忘本者尤恝然而畏其争。将以为本异而不可同也,于是析兄弟之居,察情欲之辨,解而散之,因而仍之。因而仍之以为自然,解而散之以为解脱。之说也,其于道也,犹洴澼絖之于渊鱼也。万化之终协于一以藏大始者,固不因之以匮。彼益傲然曰:“其成也固然,而欲互交以致功者,亦拂阴阳之性而无当于成败。”其迷也,亦可为大哀也矣!

  天地之正,不听彼之乱之。圣人之教,辅相以合之者,又维系之。彼既任其相离相舍,则亦徒有其说而无其事,故无能大损于道也。藉其不然,胥古今上下以《未济》,则一终者将以永终,且亦不可以得一终也,则可不谓大哀者与!

  呜呼!君子之慎《未济》也,亦为其难而已矣。情异则利用其才,情才俱异则胥匡以道。沉潜刚克,高明柔克,以自治也;礼以齐之,刑以成之,以治人也。然后凝者不以寒沉而泄,燥者不以浮焰而衰。斟酌融通,虑始难而图成易。则天地之间,昭明流动,保合而无背驰瓦解之忧,元化且恃之以成矣。是故《未济》之慎,则其可以济之秋也。

  夫水沉而舟浮,舟静而楫动,而理之相因一也。从其情才之迹而任之,以舟撑舟,以水运水,人且望洋而退,岂有赖哉?故卦凶而爻或免,亦以其应而已矣。火之刑水,其害薄,水之刑火,其害酷。《离》可以引退,不恤其害,犹与交应,则《离》贤矣。明者下烛而有孚,险者怙终而自曳。六三位进而才退,弃余光而保险,《未济》之害,独多有之,则凶亦至矣。《离》贤于坎,《坎》利于《离》。得害多者,君子之常;避祸速者,小人之智。成《未济》者,《坎》也,而老子曰“上善若水”,其为术可知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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