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远书城 > 王夫之 > 周易外传 | 上页 下页


  一

  《噬嗑》,非所合也;《贲》,非所饰也。

  《颐》外实而中虚,外实以成形,中虚以待养。虚中以静,物养自至。饮食男女,无思而感,因应而受,则伦类不戒而孚,礼乐因之以起。其合也为仁,其饰也为礼。太和之原,至文之撰,咸在斯也。故曰“无欲故静”。无欲者,不先动,动而不杂者也。自阳入四以逼阴而阴始疑,入三以间阴而阴始驳。疑,乃不得已而听合于初、上;驳,乃姑相与用而交饰于二、四。皆已增实于虚,既疑既驳而理之,故曰:《噬嗑》,非所合也;《贲》,非所饰也。

  夫《颐》以含虚为德,而阳入焉,其能效品节之用者,惟《损》乎!二与初连类以生而未杂,故“二簋可用享”,犹未伤其静虚之道也。若乃以损为约,而更思动焉,则分上文柔,柔来文刚之事起,而遂成乎《贲》。处损约之余,犹因而致饰,此夫子所以筮得《贲》而惧也。

  夫子之世,《贲》之世也;夫子之文,非《贲》之文也。履其世,成其家,君子犹自反焉,不谓世也,是以惧。若夫《贲》,则恶足以当天人之大文,善四时之变,成天下之化哉?

  礼者,仁之实也,而成乎虚。无欲也,故用天下之物而不以为泰;无私也,故建独制之极而不以为专。其静也正,则其动也成章而不杂。增之于《颐》之所不受,则杂矣;动之于《损》而相为文,则不成乎章矣。分而上,来而文,何汲汲也!以此为文,则忠信有涯而音容外贷,故老子得以讥之曰:“礼者忠信之薄而乱之首也。”彼恶知礼!知贲而已矣,则以礼为贲而已矣。

  夫情无所豫而自生,则礼乐不容閟也;文自外起而以成乎情,则忠信不足与存也。故哀乐生其歌哭,歌哭亦生其哀乐。然而有辨矣。哀乐生歌哭,则歌哭止而哀乐有余;歌哭生哀乐,则歌哭已而哀乐无据。然则当其方生之日,早已倘至无根,而徇物之动矣。此所谓“物至知知,而与俱化”者矣。故曰:《贲》者,非所饰也。非所饰也,其可以为文乎?

  天虚于上,日星自明;地静于下,百昌自荣;水无质而流漪,火无体而章景;寒暑不相侵,玄黄不相间;丹垩丽素而发采,箫管处寂以起声。文未出而忠信不见多,文已成而忠信不见少。何分何来!何文何饰!老氏固未之知,而得摘之曰“乱之首”与?

  至实者太虚者也,善动者至静者也,《颐》以之矣。无思而感,因应而受,情相得而和则乐兴,理不可违而节具则礼行。故礼乐皆生于虚静之中。而记礼者曰“礼自外来”,是《贲》之九三,一阳朅至者也。乃以启灭裂者之嚚讼,夷人道于马牛,疾礼法如仇怨,皆其有以激之也。故夫子之惧,非徒以其世也,甚惧乎《贲》之疑于文,而大文不足以昭于天下也。《贲》者,非所饰也,而岂文之谓哉!

  二

  及情者文,不及情者饰。不及情而强致之,于是乎支离漫漶,设不然之理以给一时之辩慧者有之矣。是故礼者文也,著理之常,人治之大者也,而非天子则不议,庶人则不下。政者饰也,通理之变,人治之小者也,愚者可由,贱者可知,张之不嫌于急,弛之不嫌于缓。故子贡之观蜡而疑其若狂。礼以统治,而政以因俗,况其在庶焉者乎?是以《贲》不可与制礼,而可与明庶政,所饰者小也。

  若夫刑,则大矣。五礼之属三千,五刑之属三千,出彼入此,错综乎生杀以为用。先王之慎之,犹其慎礼也。而增之损之,不因乎虚静之好恶,强以刚入而缘饰之,则刀锯之惨,资其雕刻之才,韩婴所谓“文士之笔端,壮士之锋端”,良可畏也。故曰“文致”,曰“深文”,曰“文亡害”。致者,非所至而致之,《贲》之阳来而无端者有焉;深者,入其藏而察之,《贲》之阳入阴中而间其虚者有焉;亡害者,求其过而不得,《贲》之柔来文刚者有焉。戒之曰“无敢折狱”。“无敢”者,不忍之心所悚肌而震魄者也。操刀笔以嬉笑,临鈇锧而扬眉,民之泪尽血穷、骸霜骴露者不可胜道,然且乐用其《贲》而不恤,则“敢”之为祸,亦烈矣哉!

  三

  居《贲》之世,无与为缘,含虚而不与于物,其惟初、上乎!《颐》道未丧,可与守身,可与阅世,礼乐以俟君子,己无尤焉矣。三为《贲》主,二因与为贲,四附近而分饰,五渐远而含贞。

  故功莫尚于三,而愚莫甚于二。居《贲》以为功,劳极而功小就;功成而矜美,志得而气已盈,三之自处亦危矣。其吉也,非贞莫致,而岂有袭美之孔昭哉?愚哉!二之承三而相与贲也。

  《颐》之为用,利以为养,而养非其任;《损》之为用,所致者一,而一非其堪;因人成事,与物俱靡,然且诩其小文,矜其令色,附唇辅而如旒,随谈笑以取泽,则有识者岂不笑其细之已甚乎!

  夫近阳者亨,远刚者吝,爻之大凡,荣辱之主也。而《贲》以远阳为喜,近阳为疑者何?阳不足为主也。未迎而至,易动以兴,饰邻右之须眉,以干戈为燕好。如是以为饰,而人莫我陵,则君子惟恐其远之不夙矣。当刚柔之方杂,而乐见其功名,三代以下,绵蕞之徒,何“贲其须”者之繁有也!此大文之所以终丧于天下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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