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寧宗六


  唐之中葉,禍亂屢作,而武、宣之世,猶自振起,禦外侮,修內政,有可興之幾焉。宋則南渡以後,孝宗欲有為而不克,嗣是日羸日|,以抵於亡。非其主之狂惑如唐僖、懿比也,唯其當國大臣擅執魁柄者,以姦相傾而還以相嗣,秦檜、韓侂胄、史彌遠、賈似道躡迹以相剝,繇辨及膚,而未嘗有一思效於國者閑之也。然而抑有辨焉。春秋之法,原情定罪以為差等,同一惡而罪殊,同一罪而法殊。欒書、荀偃不與公子歸生均服汙瀦之刑。齊之滅紀,晉之滅虞,不與衛毀滅邢等膺滅同姓之誅。知此,然後可以服小人之心,而元惡無所分咎。抑君子以馭小人,處置有方,足以弭其惡而或收其用。衡有定而權可移,權不可移,則衡弗能為準也。夫然,則取史彌遠而等之三凶,未可也。且取韓、賈二豎而等之秦檜,抑未可也。

  秦檜者,其機深,其力鷙,其情不可測,其願欲日進而無所訖止。故以俘虜之餘,而駕耆舊元臣之上,以一人之力,而折朝野眾論之公,唯所誅艾。藉其有子可授,而天假以年,江左之提封,非宋有也。此大憝元凶,不可以是非概論者也。韓侂胄、賈似道狹邪之小人耳。託宮闈之寵,乘閒以竊權,心計所營,不出於納賄、漁色、驕蹇、嬉遊之中。上不知有國之瀕危,下不知有身之不保。其挑釁開邊、重斂虐民者,皆非其本志,獻諛之夫為之從臾,以分徼幸之榮利,彼亦惛焉罔覺,姑且以之為戲。則抑楊國忠、王黼之儔,而固不如檜之陰慘也。然以之而亡人之國有餘矣。

  夫彌遠則固有不然者。其一,擅置君之柄,以私怨黜濟王竑而立理宗,非寧宗意也。然寧宗亦有以致之,而竑亦自有以取之也。仁宗之立英宗也,與韓魏公密謀之,韓公且不敢誦言其名,以須仁宗之獨斷。高宗之立孝宗也,以秦檜之挾權罔上,而不能與聞其事。寧宗則一任之彌遠,而己無所可否,虛懸儲位以聽彌遠之游移。彌遠懷變易之心,然且密屬餘天錫、鄭清之以徐察其德性;非若王莽、梁冀貪立童昏,以為竊國地,固欲遠己之害,而不忘措國之安。等為支庶,而理宗之靜,固賢於竑之躁也。是可原也。其一,函侂胄之首以媚女直,損國威而弛邊防也。然誅止侂胄,而不及將領,密謀預備,固未忘北顧之憂。非若秦檜之陷殺人宗族,而盡解諸帥之兵,大壞軍政,粉飾治平,延及孝宗而終莫能振也。其一,進李知孝、梁成大於臺省以攻真、魏。而二公之進,彌遠固推轂焉。及濟邸難行,二公執清議以置彌遠於無可自全之地,而激以反噬,禍福生死決於轉移之頃,自非內省不疚者,未有不決裂以逞,而非堅持一意與君子為難,無故而空人之國者也。故彌遠者,自利之私與利國之情,交縈於衷,而利國者不如其自利,是以成乎其為小人。平情以品隲之,其猶在呂夷簡、夏竦之閑。以主昏而得逞,故惡甚於呂、夏;乃以視彼三凶者,不猶愈乎?

  君子之道,以人治人者也。如其人以治之,則誅賞之法允;如其人治之而受治,則駕馭之道得。不然,任一往之情,見天下無不可殺之小人,反激而成鼎沸之朝廷,此漢、唐以來亂亡之階也。而奚足尚哉?故使明主秉鑒於上,大臣持正以贊之,而酌罪以明刑,則唯秦檜者,當其履霜而早謹堅冰之戒。自虜來歸,巧行反閑,其膺上刑,不宜在宋齊愈之下。蓋其陰鷙之才,抑之而彼自伸,遠之而彼自近。嚴以制之,而不敵其懷蠆之毒;柔以化之,而適入其網阱之中;則非服上刑,莫之能戢。若侂胄、似道,則世固不乏其人矣。不投以權,則亦與姜特立、張說均為佞幸,弗能為天下戎首也。若彌遠,則檠之使正,導之使順,損其威福,錄其勤勞,邪心不侈,而尺效可收;固弗待於迸逐,而惡不及於宗社。馭之之術,存乎其人而已矣。

  秦檜擅,而趙鼎、張浚不能遏;侂胄專,而趙汝愚、留正不能勝;似道橫,而通國弗能詰;君子之窮也。當彌遠之世,君子未窮,而自趨於窮,亦可惜也夫!亦可惜也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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