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光宗二


  朱子知潭州,請行經界法,有詔從之。其為法也,均平詳審,宜可以行之天下而皆準,而卒不能行。至賈似道乃竊其說以病民,宋繇是亡,而法終沮廢。然則言之善者,非行之善,固如斯乎!蓋嘗探其原而論之,天下之理,思而可得也;思而不得,學焉而愈可得也。而有非思與學之所能得者,則治地之政是已。

  今試取一法而思之,無形而可使有形,無跡而可使有跡,張之使大,研之使密,委曲經營,即若有可繪可刊之圖,了然於心目,如是者自信以為至矣。乃更端思之,又有一成型者,亦未嘗不至也。則執其一以概見於施行,其不盡然者必多;而執其信諸心者堅,人固弗能辨也。故思者,利與害之交集也,故曰「殆」也。無已,其學乎!所學者,古之人屢言之矣。古人之所言者,亦既有行之者矣。然而言者非行也。古人之行,非我之行也;我之行,非天下之所行也。五味無定適,五色無定文,五音無定和。律呂在,而師曠之調,師延之靡也。規矩在,而公輸之巧,拙工之撓也。古之人教我以極深研幾之學,而我淺嘗而躁用之,舉天下萬民之情,皆以名相籠而驅入其中,故曰「罔」也。

  所以然者,何也?天下之思而可得、學而可知者,理也;思而不能得、學而不能知者,物也。今夫物名則有涯矣,數則有量矣。乃若其實,則皆有類焉,類之中又有類焉,博而極之,盡巧歷之終身而不能悉舉。大木之葉,其數億萬,求一相肖而無毫髮之差者無有也,而名惡足以限之?必有變焉,變之餘又有變焉,流而覽之,一日夜之閒,而不如其故。晴雨之候,二端而止,擬一必然而無意外之差者無有也,而數惡足以期之?夫物則各有情矣。情者,實也。故曰:「先王以人情為田。」人情者,非一人之思所能皆慮,非古人之可刻畫今人而使不出於其域者也。乃極其所思,守其所學,以為天下之不越乎此,求其推行而準焉,不亦難乎!

  今夫經界,何為者邪?以為清口分之相侵越者乎?則民自有其經界矣,而奚待於上?先世之所遺,鄉鄰之所識,方耕而各有其埒,方獲而各計其獲,歲歲相承,而惡乎亂?若其積漸匿侵,自不能理,鄉鄰不能詰;則以南北殊方、乍來相蒞之文吏,唯辭是聽,睹此山川相繆之廣甸,亦惡能以一日之聰明,折群疑於不言之塊土乎?徒益其爭,而獄訟日繁,智者不為也。

  以為辨賦役之相詭射者乎?詭射者,人也,非地也。民即甚姦,不能沒其地而使之無形。而地之有等,等之以三,等之以九,亦至粗之率耳。實則十百其等而不可殫。今且畫地以責賦,豪民自可詭於界之有經,而圖其逸;貧民乃以困於所經之界,而莫避其勞。如之何執一推排之法而可使均邪?故均者,有不均也。以不均均,而民更無所愬矣。

  以為自此而可限民之田,使豪強之無兼并乎?此尤割肥人之肉置瘠人之身,瘠者不能受之以肥,而肥者斃矣。兼并者,非豪民之能鉗束貧民而強奪之也。賦重而無等,役煩而無藝,有司之威,不可嚮邇,吏胥之姦,不可致詰。於是均一賦也,豪民輸之而輕,弱民輸之而重;均一役也,豪民應之而易,弱民應之而難。於是豪民無所畏於多有田,而利有餘;弱民苦於僅有之田,而害不能去。有司之鞭笞,吏胥之挫辱,迫於焚溺,自樂輸其田於豪民,而若代為之受病;雖有經界,不能域之也。夫豈必陻其溝洫,夷其隧埒,而後畸有所歸哉?誠使減賦而輕之,節役而逸之,禁長吏之淫刑,懲猾胥里蠹之恫喝,則貧富代謝之不常,而無苦於有田之民。則兼并者無可乘以恣其無厭之欲,人可有田,而田自均矣。若其不然,恃一旦之峻法,奪彼與此而不恤其安,疲懦之民,且匿走空山而不願受。無已,則假立疆畛,而兼并者自若,徒資姍笑而已。若夫後世為經界之說者,則以搜剔民之隱田而盡賦之,於是逐畝推求,而無尺寸之土不隸於縣官。嗚呼!是豈仁人君子所忍言乎?

  三代之制,有田有萊,萊者非果萊也。有一易,有再易,易者非果易也。留其有餘以勸勤者,使竭力以耕,盡地利而無憂賦稅耳。今彼此相推,而情形盡見,塊泥珠粟,無能脫也,夫是之謂箕斂也,奚辭哉?夫田為姦隱不入賦額者,誠有之矣。婢妾臼灶之姦,不足為富人病也,況仁君之撫四海者乎?抑有地本磽確,而勤民以有餘之力,強加水耕火耨之功,幸歲之穰而薄收者;亦有溪江洲渚,乍湧為邱,危岸穹崖,將傾未圮,目前之鱗次相仍,他日之沈坍不保者;亦有昔屬一家,今分異主,割留橫亙於山隈水曲而不可分疆埸者;若此之類,難以更僕而數。必欲執一畫定之溝封,使一步之土必有所歸,以悉索而征及毫末,李悝之盡地力,用此術也。為君子儒,以仁義贊人君之德政,其忍之乎?是則經界之弊,必流為賈似道之殃民。仁邪?暴邪?問之天下,問之萬世,必有審此者矣。

  夫原本周官,因仍孟子,不可謂非學也。規畫形勢,備盡委曲,不可謂未思也。乃抑思商、周之天下,其於今者何如哉?侯國之境土,提封止於萬井;王畿之鄉遂,采邑分授公卿。長民之吏,自酂鄙之師至於鄉大夫,皆百里以內耳目相習土著之士。為利為病,周知無餘,因仍故址,小有補葺而已定。今則四海一王,九州殊壤,窮山紓曲,廣野浩漫。天子無巡省之行,司農總無涯之計,郡邑之長,遷徙無恆。乃欲懸一式以驅民必從,賢智者力必不任,昏暴者幸以圖成。在天,則南北寒燠之異候;在地,則肥瘠高下之異質;在百穀,則疏數稚壯之異種;在疆界,則陂陀欹整之異形;在人民,則強弱勤惰之異質;在民情,則愿樸詭譎之異情。此之所謂利者,於彼為病;此之所欲革者,彼之所因。固有見為甚利,而民視之如荼棘;見為甚害,而民安之如衽席。學不可知也,思不可得也。言之娓娓,行之汲汲,執之愈堅,所傷愈大。以是為仁,其蔽也愚,而害且無窮,久矣!

  故善治地者,因其地而治之。一鄉之善政,不可以行之一邑;一邑之善政,不可以行之一州;一州之善政,不可以行之四海。約略其凡,無所大損於民,而天下固已大均矣。均之者,非齊之也。設政以驅之齊,民固不齊矣。則必刑以繼之,而後可齊也。政有成型,而刑必濫,申、商之所以為天下賊,唯此而已矣。若夫匹夫以錙銖之利,設詐以逃唯正之供,則唯王者必世後仁之餘,自輸忱以獻,豈元后父母所宜與爭論也哉?以君子競小人之智,以王章察聚斂之謀,以雞鳴夢覺所虛揣之情形,以閉戶讀書所乍窺之經史,束四海兆民而入於圖繢之中。言之誠是也,行則非所敢也。雖然,亡慮也。言此者,未有能行之者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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