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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宗一六


  榮悴之際,難言之已。貧賤者,悴且益難勝也;崇高者,榮愈不能割也。故代謝之悲,天子與匹夫均,而加甚焉。太宗冊立愛子,猶不懌,曰:「人心遽屬太子,置我何地?」高宗之於孝宗,未有毛裹之恩也。乃年方盛,而且育之宮中;天下粗定,而亟建為塚嗣;精力未衰,而遽授以內禪。迨其退養德壽,歲時歡宴,如周密所記者,和氣翔洽,溢於色笑,翛然無累,忘其固有天下之榮,得不謂高人一等乎?

  人之於得失也,甚於生死。一介之士,身首可捐,而不能忘情於百金之產。苟能夷然澹定以處得失,而無悁忮之心,是必其有定力者也。則以起任天下之艱危,眷懷君父之隱痛,復何所顧惜,而不可遂志孤行以立大節?物固莫禦也。然而高宗忘父兄之怨,忍宗社之羞,屈膝稱臣於驕虜,而無愧怍之色;虐殺功臣,遂其猜妨,而無不忍之心;倚任姦人,盡逐患難之親臣,而無寬假之度。孱弱以偷一隅之安,幸存以享湖山之樂。惉滯殘疆,恥辱不恤,如此其甚者,求一念超出於利害而不可得。繇此言之,恬淡於名利之途者,其未足以與於道,不僅尋丈之閑也。

  人之欲有所為者,其志持之已盈,其氣張之已甚,操必得之情,則必假乎權勢而不能自釋。人之欲有所止者,其志甫萌而即自疑,其氣方動而遽求靜,恆留餘地以藏身,則必惜其精力而不能自堅。二者之患,皆本原於居心之量;而或踰其度,或阻其幾,不能據中道以自成。要以遠於道之所宜而墮其大業,皆志氣之一張一弛者為之也。夫苟弛其志氣以求安於分量之所可勝,則於立功立名之事,固將視為願外之圖,而不欲與天人爭其貞勝。故嚴光、周黨、林逋、魏野之流,使出而任天下之重,非徒其無以濟天下也,吾恐其於忠孝之誼,且有所推委而不能自靖者多也。誠一弛而不欲固張,則且重抑其情而祈以自保,末流之弊,將有不可勝言者矣。

  己與物往來之衝,有相為前卻之幾焉。己進而加乎物,則物且退縮而聽其所御;御之者,有得有失,而皆不能不受其御也。己退而忘乎物,則物且環至而反以相臨;臨己者,有順有逆,而要不能勝其臨也。夫苟不勝其臨矣,力不可以相禦與?則柔巽卑屈以暫求免於害者,無所復容。力可以相禦與?則畏之甚,疑之甚,忍於忮害以希自全。故莊生之沉溺於逍遙也,乃至以天下為羿之彀中,而無一名義之可恃,以逃乎鋒鏑。不獲已而有機可乘,有威可假,則淫刑以逞,如鋒芒刺於衾簟,以求一夕之安。惟高宗之如是矣。故於其力不可禦者,稱臣可也,受冊可也,割地可也,輸幣可也。於其力可禦者,可逐則逐之已耳,可殺則殺之已耳。迨及得孝宗而授之,如脫桎梏而遊於閬風之圃,不知有天子之尊,不知有宗社之重,不知有辱人賤行之可恥,不知有不共戴天之不可忘。蕭然自遂,拊髀雀躍於無何有之鄉,以是為愉快而已矣。

  三代以下,人君之能享壽考者,莫高宗若也。其志逸,其氣柔,其嗜欲淺,而富貴之戕生者無所耽溺,此抑其恬淡知足之自貽也。然而積漸以糜天下之生氣,舉皇帝王霸憖留之宇宙而授之異族,自此始矣。故曰:「無欲然後可以語王道。」知其說者,非王道之僅以無欲得也。退而不多取之利欲者,進而必極其道義之力。自非聖人,則乘權處勢以免天下於兇危者,尚矣。是豈徒人主為然哉?雞鳴不起,無所孳孳,進不為舜,退不為跖,行吟坐嘯,以求無所染。迨其勢之已窮,則將濫入於跖之徒而不自戢,所必然矣。竄李綱,斬陳東,殺岳飛,死李光、趙鼎於瘴鄉,其為跖之徒也,奚辭?君子鑒之,尚無以恬然自矜潔己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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