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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宗四


  屈身逆亂之廷,隱忍以圖存社稷,人臣之極致也,而抑視乎其所處矣。測其有可圖之幾,以待天下之變,姑且就之,兩處於有餘之地,以存其身與其祿位,而遽許之為行權以濟險;則名義之途寬,而忠孝之防裂,君子所必嚴為之辨者也。其所處者可以置吾身,身雖危,猶安也。安其身而動,動而利,可以出君父於險;動而不利,不喪其身之所守;則生死成敗,皆可以自靖,如是者尚矣。其次,則身非可安,而無可安之土,乃以身試不蠲,而思以濟其志。志之得,則可以大有為於天下;志之不得,猶不以身為罪囮,而毀分義之防。故陳平、周勃俯仰於呂后之側,非徒志在安劉也。惠帝崩,後宮之子,猶高帝之苗裔,可以為君者,依之以待呂氏之變,而伸其誅鋤,固未嘗一日辱其身於異姓也。王導之於蘇峻,王坦之、謝安之於桓溫,忍其熏灼,陽與相親,賊未篡,吾君尚在,弗容立異以激禍之成。峻誅、溫死,而其志伸;峻不誅,溫不死,晉社已移,終弗能救,而後死之,未晚也。「蘇武節」之誚,不足以為之病矣。狄仁傑之仕於偽周也,廟已改,君已囚,無可仕矣。而仁傑當高宗之世,未與大臣之列,則舍武氏不仕,而更無可執國柄、進忠賢、以為興復之基。灼知其逆,而投身以入,不恤垢辱以與從逆之臣齒,非但一死之不惜,操心愈隱,懷貞愈烈,尤非夫人之所可託者也。審此,則呂好問、朱勝非無所逃其同逆之辜,不能為之掩覆矣。

  好問自中丞遷少宰,參國政久矣。張邦昌受虜冊以篡大位,此何時也?馬伸等犯死以爭,而好問無言;趙鼎、胡寅潔身以逃,而好問不出。邦昌舞蹈以受冕旒,好問從容而充陪列。已知眾志之不歸,乃問邦昌曰:「真欲立邪?否邪?」邦昌遽有「不敢當」之對。則亦探邦昌不決之情,而姑為變計。然則高宗不繫人望於濟州,通國且戴邦昌以為主,好問受偽命之已久,又奚以自拔於逆廷哉?夫好問之心,固非若吳幵、莫儔之誇佐命也;亦非決志不污,如洪皓之誓死以不從劉豫也。權處於進可宋、退可邦昌之歧途,以因風而草偃;則募人通帛書於高宗,亦游移兩全之巧,無往而不足以自容。及王賓擿發已窮,猶曰:「世被國恩,受賢者之責。」將誰欺邪?且使於邦昌無「真立」之問,於高宗無尺帛之書,宋遂終無如邦昌何哉?密奏不足為有無,嗣君非因其護戴,唯此七尺之軀,一汙而終不可浣。好問曰:「閉門潔身,實不為難。」潔身而身存之非難,潔身而身死之豈易乎?果其為段司農不辱之身,則又能閉門而全其軀命邪?以此質之,好問之論定矣?

  若夫朱勝非者,尤不足齒於士類者也。苗、劉,二健卒耳。權藉不重,黨類不滋,逆謀不夙,所欲逞志者,王淵、康履而止。浸淫及上,遂敢廢人主而幽之蕭寺。勝非躬秉大政,系百僚之望,使有不可奪之節,正色立朝,夫二賊者,詎敢爾哉?乃內禪之舉,勝非且尸陪列之長,為下改元之詔。德不重,才不贍,志不固,賊之藐之也久,故其脅之也輕,而勝非之從也易。乃使其禍不懲,則宋之危也亦亟矣。夫二賊所挾持以逞者,其心可洞見也。女直臨江而思渡,江東之不保在旦夕矣。二賊豈有為宋守吳、會之心乎?始立嬰兒以待變,女直至,則弒高宗,執子旉以納降;女直不至,則徐攬眾權,要九錫而規篡。藉令三方之義師不星馳而至,賊勢已成,虜兵且進,勝非其能事從中起,梟賊首以復辟乎?如其能之,則他日之自辯曰:「偷生至此,欲圖今日之事。」固可解也。而悲憤始於張浚,成謀定於呂頤浩,奮勇決於韓世忠,勝非何與焉?其志欲圖者,果何圖也?察所懷來,一馮道、范質之心而已。勝非之生,無豪毛之益也。如其死也,則以明夫苗、劉之為賊,而激忠義之人心以起,誠重於泰山矣。無靖康之禍,有所奉之君,名義自己而立衡,存亡即於己而取決。事易於邦昌挾女直之勢,而抑無好問通閒道之書。事定之餘,優游以去,而貶竄不加焉,宋安得復有王章哉?

  士所出身以事者,君也;所以事君者,身也。身之已辱,功且不足以蓋之,而況其不足以言功也。身之所履,因乎心之所安;心之所安,因乎時之所處。有以處身而心乃裕,有以處心而事乃貞。大白不緇,有其大白者存也。屈以求伸,有其必伸者在也。功名授之事外之人,節義存乎當局之正。好問死,不患擁戴康王之無將相;勝非死,不患革除明受之無義師。王蠋捐軀而齊復振,翟義夷族而漢復興。死且非徒死而無益也,然而非果於義者之所期也。立身則有本末矣,立朝則有風裁矣,立志則有衾影矣。安能一日緩頰於亂賊之前,以觀望其情,而徐圖轉計哉?留餘地以待他日之辯,辯則辯矣,吾不知其啟口之際,何以自捫其心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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