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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宗五


  熙、豐新法,害之已烈者,青苗、方田、均輸、手實、市易,皆未久而漸罷;哲、徽之季,姦臣進紹述之說,亦弗能強天下以必行;至於後世,人知其為虐,無復有言之者矣。其元祐廢之不能廢,迄至於今,有名實相仍行之不革者,經義也,保甲也;有名異而實同者,免役也,保馬也;數者之中,保馬之害為最烈。

  保馬者,與民以值使買馬,給以牧地而課其孳生以輸之官。洪武以後,固舉此政於淮北、山東、而廢牧苑。愚民貪母馬之小利於目前,幸牧地之免征於後世,貿貿然而任之。迨其子孫貧弱,種馬死,牧地徒,閒歲納馬,馬不能良,則折價以輸,一馬之值,至二十五金,金積於閹寺,而國無一馬,戶有此役,則貧餓流亡、求免而不得,皆保馬倡之也。夫馬,非其地弗良,非其人弗能牧也。水旱則困於芻粟,寒暑則死於疾疫。唯官有牧苑,而群聚以恣其游息;官有牧人,而因時以蠲其疾;官有牧資,而水旱不窮於飼;則一虛一盈,孳產自倍。自成周以迄於唐,皆此制也。漢、唐車騎之盛,用捍邊陲,而不憂其匱,柰何以誘愚民而使陷於死亡哉?行此法者,曾不念此為王安石之虐政,徒以殃民而無益於國馬,相踵以行,禍延無已,故曰害最烈也。

  保甲之法,其名美矣,好古之士,樂稱說之;飾文具以塞責之俗吏,亟舉行之。以為可使民之親睦而勸於善邪?則非片紙尺木之能使然矣。以為團聚而人皆兵,可以禦敵邪?則寇警一聞而攜家星散,非什保之所能制矣。以為互相覺察而姦無所容邪?則方未為盜,誰能詰之;既己為盜,乃分罪於鄰右,民皆重足以立矣。以為家有器仗,盜起而相援以擒殺之邪?則人持數尺之仗、蝕鏑之鐵,為他人以與盜爭生死,誰肯為之?責其不援而加以刑,賕吏猾胥且乘之以索賄,而民尤無告矣。如必責以器仗之精,部隊之整,拳勇者賞之,豪桀者長之;始勸以梟雄,終任以嘯聚。當熙、豐之世,乘以為盜者不一,而禍危昭著者,則鄧茂七之起,殺掠遍於閩中,實此致之也。溺古不通之士,無導民之化理、固國之洪猷,寶此以為三代之遺美,不已愚乎!

  免役之愈於差役也,當溫公之時,朝士已群爭之,不但安石之黨也。民寧受免役之苛索,而終不願差役者,率天下通古今而無異情。驅遲鈍之農人,奔走於不習知之政令,未受役而先已魂迷,既受役而弗辭家破,輸錢畢事,酌水亦甘,不復怨杼柚之空於室矣。故免役之害日增,而民重困者,有自來也。自宇文氏定「租、庸、調」之三法以征之民也,租以田,庸以夫。庸者,民之應役於官,而出財以輸官,為雇役之稍食也。庸有征而役免矣。承平久而官務簡,則庸恆有餘,而郡庫之積以豐,見於李華所論清河之積財,其徵也。及楊炎行「兩稅」之法,概取之而斂所餘財歸之內帑,於是庸之名隱,而雇役無餘資。五代僭偽之國,地狹兵興,兩稅悉充軍用,於是而復取民於輸庸之外,此重征之一也。安石唯務聚財,復行雇役之法,取其餘羨以供國計,而庸之外又徵庸矣。然民苦於役,乃至破產而不償責,抑不復念兩稅之已輸庸,寧復納錢以脫差役之苦。繇是而或免或差,皆瑣屑以責之民;民雖疲於應命,然止於所應派之役而已。朱英不審,而立「一條鞭」之法,一切以輸之官,聽官之自為支給。民乍脫於煩苛,而欣然以應。乃行之漸久,以軍興設裁減之例,截取編徭於條鞭之內,以供邊用。日減日削,所存不給,有司抑有不容已之務,酷吏又以意為差遣,則條鞭之外,役又興焉。於是免役之外,凡三徵其役,概以加之田賦,而游惰之民免焉。至於亂政已亟,則又有均差之賦而四征之。是安石之立法,已不念兩稅之已有雇貲;而溫公之主差役,抑不知本已有役,不宜重差之也。此歷代之積弊已極,然而民之願雇而不願差者,則脂竭髓幹而固不悔也。

  若夫經義取士,則自隋進士科設以來,此為正矣。納士於聖人之教,童而習之,窮年而究之,涵泳其中而引伸之。則耳目不淫,而漸移其不若之氣習。以視取青妃白,役心於浮華蕩冶之中者,貞淫之相去遠矣。然而士不益端,學不益醇,道不益明,則上之求之也亡實,而下之習之也不令也。六經、語、孟之文,有大義焉,如天之位於上,地之位於下,不可倒而置也。有微言焉,如玉之韞於山,珠之函於淵,不可淺而獲也。極之於小,而食息步趨之節,推求之而各得其安也。擴之於大,經邦制遠之猷,引伸之而各盡其用也。研之於深,保合變化之真,實體之而以立其誠也。所貴乎經義者,顯其所藏,達其所推,辨其所異於異端,會其所同於百王,證其所得於常人之心,而驗其所能於可為之事,斯焉尚矣。乃司試者無實學,而干祿者有鄙心,於是而王鏊、錢福之徒,起而為苟成利試之法。法非義也,而害義滋甚矣。大義有所自止,而引之使長;微言有所必宣,而抑之使隱;配之以比偶之詞,絡之以呼應之響,竊詞賦之陋格,以成窮理體道之文,而使困於其中。始為經義者,以革詞賦之卑陋,繼乃以詞賦卑陋之成局為經義,則侮聖人之言者,白首經營,傾動天下,而於道一無所睹。如是者凡屢變矣。而因其變以變之,徒爭肥臒勁弱於鏡影之中,而心之不靈,已瀕乎死。風愈降,士愈偷,人爭一牘,如兔園之冊,復安知先聖之為此言者將以何為邪?是經義之納天下於聾瞽者,自、成、弘始,而潰決無涯。豈安石之為此不善哉?

  合此數者觀之,可知作法之難矣。夫安石之以成憲為流俗而亟改之者,遠奉堯、舜,近據周官,固以脅天下曰:「此聖人之教也。」夫學聖人者,得其精意,而古今固以一揆矣。詩云:「思無疆,思馬斯臧。」此固自牧畜之證,而保馬可廢矣。子曰:「苟子之不欲,雖賞之不竊。」此不責民以弭盜之證也,而保甲徒勞矣。周官行於千里之畿,而胥盈於千,徒溢於萬,皆食於公田,此民不充役之驗也。則差役之虐政捐,而免役之誅求亦止矣。記曰:「順先王詩、書、禮、樂以造士。」則經義者,允為良法也。而曰順者,明不敢逆也。為瑣瑣之法以侮聖言者,逆也。絀其逆,而士可得而造,存乎其人而已矣。誠得聖人之精意以行之,而天下大治。自立辟以擾多辟之民,豈學古之有咎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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