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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宗三


  神宗有不能暢言之隱,當國大臣無能達其意而善謀之者,於是而王安石乘之以進。帝初蒞政,謂文彥博曰:「養兵備邊,府庫不可不豐。」此非安石導之也,其志定久矣。

  國家之事,相仍者之必相變也,勢也。大張之餘,必仍之以弛;大弛之餘,必仍之以張。善治者,酌之於未變之前,不極其數;持之於必變之日,不毀其度。不善治者反此,而大張大弛,相乘以勝,則國乃速敝。夫神宗固承大弛而勢且求張之日也。仁宗在位四十一年,解散天下而休息之。休息之是也,解散以休息之,則極乎弛之數,而承其後者難矣。歲輸五十萬於契丹,而俯首自名曰「納」;以友邦之禮禮元昊父子,而輸繒帛以乞苟安;仁宗弗念也。宰執大臣、侍從臺諫、胥在廷在野、賓賓嘖嘖以爭辯一典之是非,置西北之狡焉若天建地設而不可犯;國既以是弱矣。抑幸無耶律德光、李繼遷騺悍之力,而暫可以賂免。非然,則劉六符虛聲恐喝而魄已喪,使疾起而卷河朔以嚮汴、雒,其不為石重貴者,何恃哉?於是而神宗若處栫棘之臺,衋然不容已於傷心,奮起而思有以張之;固仁宗大弛之反,授之以決裂之資。然而弗能昌言於眾,以啟勁敵之心,但曰「養兵備邊」,待廷臣之默喻。宰執大臣惡容不與其焦勞,而思所以善處之者乎?

  夫神宗之誤,在急以貧為慮,而不知患不在貧,故以召安石聚斂之謀,而敝天下。然而無容怪也,凡流俗之說,言強國者,皆不出於聚財之計。太祖亦嘗為此言矣。飽不宿,則軍易潰;賞不重,則功不興;器仗、甲胄、牛馬、舟車、糗糒、芻稾、椎牛釃酒,不庀不腆,則進不速而守不固。夫孰謂其不然者,要豈有國者之憂哉?漢高起於亭長,無儋石之儲,秦據六國之資,斂九州之賦於關中,而不能與爭一戰之生死,且以為興亡之大數,置勿論也。劉裕承桓玄播亂、盧循內訌之餘,以三吳一隅之物力,俘姚泓,縛慕容超,拓拔氏束手視其去來,而莫之敢較。唐積長安之金帛米粟,安祿山擁之,而肅宗以朔方斥鹵之鄉,崛起東向,驅之速遁。德宗匹馬而入梁州磽確之土,困朱泚而誅夷之。則不待積財已豐,然後可強兵而挫寇,亦較然矣。

  若夫仁宗之過於弛而積弱也,實不在貧也。密勿大臣如其有定識與?正告神宗曰:「以今日之力,用今日之財,西北之事,無不可為也。仁宗之休養四十年,正留有餘、聽之人心、以待後起之用。而國家所以屈於小醜者,未得人耳。河北之能固圉以待用者,誰恃而可也?綏、延之能建威以制寇者,誰恃而可也?守先皇之成憲,而益之殷憂,待之十年,而二虜已在吾指掌。」則神宗不言之隱,早授以宅心定志之弘圖,而戢其求盈無已之妄;安石揣摩雖工,惡能攻無瑕之玉哉?

  夫宋之所以財窮於薦賄,國危於坐困者,無他,無人而已矣。仁宗之世,亦孔棘矣。河北之守,自畢士安撤備以後,置之若遺。西事一興,韓、范二公小為補葺,輒貢「心膽寒裂」之謠,張皇自炫。二公雖可分閫,固不能出張子房、李長源之上。藉使子房執桴鼓以敵秦、項,長源佩櫜鞬以決安、史,勢固不能。而其為彭、韓、李、郭者何人?宋固不謀也。懷黃袍加身之疑,以痛抑猛士,僅一王德用、狄青,而猜防百至,夫豈無可恃之才哉?使韓、岳、劉、吳生北宋之代,亦且束身偏裨,老死行閒,無以自振;黃天蕩、朱仙鎮、藕塘、和尚原之績,豈獲一展其赳雄邪?唯不知此,而早以財匱自沮,乃奪窮民之銖累,止以供無益之狼戾,而畜其所餘,以待徽宗之奢縱。若其所恃以挑敵者,王韶已耳,徐禧已耳,高遵裕已耳,又其下者,宦者李憲已耳。以兵為戲,而以財為彈鵲之珠。當國大臣,無能以定命之訏謨,為神宗辰告,徒欲摧抑其有為之志,宜神宗之厭薄已亟,固必曰:「贊仁宗四十餘年養癰之患者,皆此儔也。」言之徒長,祗益其驕而已。

  嗚呼!宋自神宗而事已難為矣。仁宗之弛已久,仍其弛而固不可,張其弛而又已乖。然而酌其所自弛以漸張之,猶可為也,過此而愈難矣。安石用而宋敝,安石不用而宋亦敝。神宗急進富公與謀,而無以對也。宋之日敝以即於亡也,可於此而決之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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