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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祖一五


  三代以下稱治者三:文、景之治,再傳而止;貞觀之治,及子而亂;宋自建隆息五季之兇危,登民於衽席,迨熙寧而後,法以斁,民以不康。繇此言之,宋其裕矣。夫非其子孫之克紹、多士之贊襄也。即其子孫之令,抑家法為之檠括;即其多士之忠,抑其政教為之薰陶也。嗚呼!自漢光武以外,爰求令德,非宋太祖其誰為迥出者乎?

  民之恃上以休養者,慈也、儉也、簡也;三者於道貴矣,而刻意以為之者,其美不終。非其道力之不堅,而不足以終也;其操心之始無根,而聊資以用,懷來之不淑,不能久掩也。文、景之修此三者無餘力矣。乃其慈也,畜刑殺於心而姑忍之;其儉也,志存厚實而勤用之;其簡也,以相天下之動而徐制其後也。老氏之術,所持天下之柄者在此,而天人不受其欺。故王道至漢而闕,學術之不貞者為之也。唐太宗之慈與儉,非有異心也,而無固志。故不為已甚之行以售其中懷之秘,與道近矣;然而事因跡襲,言異衷藏,蒙恩者幸承其惠,偏枯者仍罹其傷。若於簡,則非其所前聞矣。繁為口說,而辨給奪人;多其設施,而吏民滋擾。夫惟挾恢張喜事之情,則慈窮而忿起,儉困而驕生,惡能凝靜以與人休息乎?是三君者,有老氏處錞之術以亙於中,既機深而事必詭;有霸者假仁之美以著於外,抑德薄而道必窮。及身不僨,猶其才足以待之,不能復望之後嗣,固其宜矣。

  宋祖則二者之患亡矣,起行閒,陟大位,儒術尚淺,異學不亂其心。怵於天命之不恆,感於民勞之已極,其所為厚柴氏、禮降王、行賑貸、禁淫刑、增俸祿、尚儒素者,一監於夷狄盜賊毒民侮士之習,行其心之所不安,漸損漸除,而蘇其喘息。抑未嘗汲汲然求利以興、求病以去,貿愚氓之愉快於一朝,以不恤其久遠。無機也,無襲也,視力之可行者,從容利導,而不尸自堯自舜之名,以矜其美,而刻責於人。故察其言,無唐太宗之喋喋於仁義也;考其事,無文、景之忍人之所不能忍,容人之所不能容也;而天下絲紛之情,優游而就緒;瓦解之勢,漸次以即安。無他,其有善也,皆因心者也。惟心之緒,引之而愈長;惟心之忱,出之而不妄;是以垂及百年,而餘芳未歇。無他,心之所居者本無紛歧,而行之自簡也。簡以行慈,則慈不為沽恩之惠;簡以行儉,則儉不為貪吝之謀。無所師,故小疵不損其大醇;無所仿,故達情而不求詳於文具。子曰:「善人為邦百年,可以勝殘去殺。」或以文、景當之者,非也;老氏之支流,非君子之所願見也。太祖其庶幾矣!

  雖然,尤有其立本者存焉。忍者薄於所厚,則慈亦非慈;侈者必奪於人,則儉亦非儉。文帝之忮淮南,景帝之削吳、楚,太宗之手刃兄弟也;本已削,而枝葉之榮皆浮榮矣。宋祖受太后之命,知其弟不容其子,而趙普密譖之言,且不忍著聞,而亟滅其跡。是不以天位之去留、子孫之禍福,斲其惻怛之心;而不為之制,廓然委之於天人,以順母而愛弟,蹈仁者之愚而固不悔。漢、唐之主所安忍懷慚而不能自戢者,太祖以一心涵之,而坦遂以無憂。惟其然也,不忍之心所以句萌甲坼,而枝葉向榮矣。不忍於人之死,則慈;不忍於物之殄,則儉;不忍於吏民之勞,則簡。斯其慈儉以簡也,皆惟心之所不容已。雖粗而不精,略而不詳,要與操術而詭於道、務名而遠於誠者,所繇來遠矣。仁民者,親之推也;愛物者,民之推也。君子善推以廣其德,善人不待推而自生於心。一人之澤,施及百年,弗待後嗣之相踵以為百年也。故曰:光武以後,太祖其迥出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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