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仁宗七


  言者人得进谏于君,而谏无专官,不欲天下之以言为尚也。圣王乐闻天下之言,而恶天下之以言为尚;上下交责于己,而不攻人以求胜;治之所以定,功之所以成,俗之所以淳,乱之所以讫也。谏之有专官,自萧梁始,而唐因之。谏有专官,则以言为职矣。以言为职,则以言为尚矣。以言为职欲无言而不可;以言为尚,求所以言者,但可言而即言之。于是进不揆于理,退不信于心;利其所病,病其所利,贤其所不肖,不肖其所贤;时之所趋,意之所动,闻见之所到,曲折以蕲乎工,矫揉以成其是;科条繁而搏击鸷,枝叶盛而蔓延张,唯其所尚,以称其职,无不可言也。易曰:“乱之所繇生,则言语以为阶。”职此谓矣。

  乃唐之有专官也,隶于门下省,则与宰相为僚属,而听治于宰相,法犹善也。所以然者,天子之职,论相而已矣。论定而后相之,既相而必任之,不能其官,而唯天子进退之,舍是而天子无以治天下。夫天子无以博察乎人之贤奸而悉乎民之隐志,唯此一二辅弼之臣寄以子孙黎民者,为其所谨司。然而弗能审焉,则天子无以为天下君。若夫必置谏官以赞其不逮者有故:大臣者,一谏而善道之,再谏而昌言之,三谏而危言之;然而终不庸焉,则引身以退,大臣之道也。故唯宗社安危,贤奸用舍,生民生死之大司,宰相执之,以弼正天子之愆,而自度其去就。若夫天子一言之不合,一动之不臧,好尚之不端,喜怒之不节,见端于微,未形于大,宰相屑屑然以力争,争而不从,不从而不去,则辱其身;不从而急去,则遗其君。故宰相必靳于其小,而以封驳争论之权授之谏官,而后宰相得以持其大,而为进退之大经。故唐之制犹善也。

  宰相之用舍听之天子,谏官之予夺听之宰相,天子之得失则举而听之谏官;环相为治,而言乃为功。谏官者,以绳纠天子,而非以绳纠宰相者也。天子之职,止此一二日侍密勿心膂之大臣,弗能决择而委之谏官,则天子旷矣。天子旷而繁言兴,如是而不乱者,未之或有。仁宗诏宰相毋得进用台官,非中丞知杂保荐者毋得除授,曰:“使宰相自用台官,则宰相过失无敢言者。”呜呼!宋以言语沓兴,而政紊于廷,民劳于野,境蹙于疆,日削以亡,自此始矣。

  且夫宰相之非其人,有自来矣。上之所优礼而信从者,必其所喜者也。下之诡遇而获上之宠者,必上之所歆者也。上喜察察之明,则苛烦者相矣。上喜呴呴之恩,则柔茸者相矣。上贪黩武之功,则生事者相矣。上利锱铢之获,则掊克者相矣。上耽宴安之逸,则擅权者相矣。上逐声色之欲,则导淫者相矣。上惑佛老之教,则妖妄者相矣。上寄耳目于宦寺,则结奄竖者相矣。上委国政于妃嫔,则交宫禁者相矣。天下不患无君子,而不能获上于所不好。天下不能无小人,而不能惑上于无所迷。故谏官以其犯颜无讳之危言,绳之于早,纠之于微,则木不腐而蠹不生,形不污而影不黯;宰相之可否,入明鉴之中,莫能隐蔽。又岂待谏官之毛举细过以加其上,而使不足以有为乎?

  是道也,自天子以至于修士,未有不以此为听言之经者也。言之益也,在攻其过,而诏以其所不知。然而有辨矣。或听言而悟,或听言而迷。刚愎以自用,则祸至而不知。无主而听荧,则衅生于不审。故曰乐闻天下之言,而恶天下之以言为尚。道之迹相背而实相成者,唯君子能辨之。

  有言于此,攻己之失而尽其辞,君子之所乐也。言虽不当,抑必有当焉者矣。即无所当,而不欲拒之以止人之忠告也。有言于此,攻人之失而发其隐,君子之所恶也。言虽非私,必有私者伏矣。即果无私,而不欲行之以启人之讦谤也。故君子之听言,止以自攻。

  岂徒天子之于宰相为然邪?百执之得失,有司之功罪,司宪者治之矣。天子以含弘之德临其上,育其才而进之以所未逮。人乃以自劝于修为,而乐效其职。而越位以持人之短长者,矫举纤芥,摘发暮夜,以败人之名节而使自弃,固明主之所必远。

  抑岂徒天子之听谏官为然邪?庶士之族,亦有亲疏;闾里之交,亦有此耦;其离其合,自以其伦而为厚薄。而浮薄之士,喜谈臧否者,攻其所不见,述其所未闻,以使猜疑,固修士之所必绝。

  且岂徒攻人之过以相排陷者为然邪?朝则有章,家则有法;先王之精意,不可以小利疑其不宜;先正之格言,不可以私心度其未至。而积引繁杂,琐陈利害,快愚贱之鄙心以要誉,乘时势之偶然以改图。一人之识,而欲尽天下之理;一端之得,而欲强百致之齐。凭臆见以亏短成法,倚古语以讥驳时宜,言不如其心,心不如其理,穷工极变,以蛊人心而乱常道。尤有道者之所必绝,而不使敢干。

  夫君子所乐听人言者,嗜欲之不戢,器识之不弘,学问之不勉,好尚之不端,喜怒之不节,动止之不庄,出话之不正。勿惮我之威,勿疑我之拒,勿薄我为不足言,勿恕我以姑有待。如石攻玉,必致其精;如绳裁木,必壹于正。则熏沐以求之,拜稽以受之,而唯恐其易尽。如其刚直之气,不以加我而以加人,则小臣仆妾且将不可以一言入而刑赏及之,况仅此一二坐论之元臣,而授荣辱之大权于悠悠之心口哉?

  自仁宗之为此制也,宰执与台谏分为敌垒,以交战于廷。台谏持宰执之短长,以鸷击为风采,因之廷叱大臣以辱朝廷,而大臣乃不惜廉隅,交弹而不退。其甚者,有所排击以建其所欲进,而巨奸且托台谏以登庸,害乃伏于台辅。宰执亦持台谏之短长,植根于内庭,而假主威以快其报复。于是或窜或死,乃至褫衣受杖,辱当世之士,而好名者且以体肤之伤毁为荣。其甚者,布私人、假中旨、以居掖垣,而自相攻击,害又中于言路。季世之天下,言愈长,争愈甚,官邪愈侈,民害愈深,封疆愈危,则唯政府谏垣不相下之势激之也。仁宗作法之凉,延及五百年而不息。求如唐之谏官宰相同寮而不忧其容隐者,且不可得。况古之无人不可谏,用匡君德,而不以尚口为习俗者,养敦庞刚正之元气以靖邦家,其得失岂寻丈之闲哉?

  自仁宗之为此制也,吕夷简即以逐孔道辅等十人,而余靖、孙沔旬日再窜。廷臣水火之争,迄于徽、钦,无日无人不争为鼎沸。论史者犹以为善政,则甚矣一曲之士,不足与言治道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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