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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民


  “后稷无人道而生子”,其说甚诞。朱子以为先儒疑之,是也。而张子引天地生物之始,以信其必有是,盖不然。天地始生之事,不可知者无涯,安能以槩之中古乎?抑或以虱有无种而生者为喻,虱之一日,当人之十年,百人之身,百日之内必有特生之虱。自稷以来,歴数千年,尽四海,何无一特生之人也?郊禖之礼,天子亲往,后率九嫔御。姜嫄既非处子,而与于祈子之列,何以知其无人道哉?

  凡此诗言自明,读者未之释耳。履,蹑也,蹑迹而相随也。帝,高辛也。武,大也。敏,动。歆,感也。随帝往祀,祀毕而归,心大感动,因以介帝而止之。介,迎也。止,宿也。帝与嫄同止,正以言其人道之感也。使未当夕而有娠,则姜嫄不敢告,宫中不以为罪,必以为妖,何复郑重处之侧室,戒不复御,而以生子及月之礼待之乎?且至是而言不御,则前此之常御可知,又何以云“无人道之感”耶?以生子及月之礼处之,既无嫌矣,而后又胡为弃之也?惟其见弃,故启后人之疑,因而无人道之诞说生焉。乃所以见弃之故,《诗》又已明言之矣。

  “上帝不宁”,天不佑高辛而宁之也。“不康禋祀”,宗社危也。凡言“不”而释以“岂不”者,正释不可通则反释之,非必不之为“岂不”也。偶尔生子之易人间正复何限,亦何至称上帝之宁,禋祀之康,郑重如此哉?信其郑重欣幸之如此,而又胡为弃之也?盖高辛者,帝挚也。姜嫄,挚妃,后稷摰之子也。帝喾有天下,号高辛氏,世以为号帝挚犹称高辛。尧自唐侯入立,而后改号为唐。如谓必帝喾而称高辛,则黄帝与炎帝战,亦轩辕与神农战耶?唯后稷为帝挚之子,故《尚书》《世本》俱不言稷为尧弟,而及夏禹有天下,后稷尚存,使为喾子,则稷逾百五十岁矣,未闻稷之有此逾量之年也。

  帝挚者,无道之君也。帝命不佑,宗祀不康,国内大乱,诸侯伐而废之,迎尧而立。当斯时也,必有戎兵大举,特典籍不存,莫从考证,所幸传者,正赖此诗耳。居然生子者,不先不后,恰于不康不宁大乱之际而免身也。挚既失守,后妃嫔御蒙尘草莽,姜嫄不能保有其子,而置之隘巷,或自隘巷收之,知为帝妃之所生,而送之平林。平林者,古诸侯之国也。逸周书曰:“挟德而责,数日疏位均争,平林以亡。”古有此国,在河北隆虑之墟,而后亡灭,或为姜嫄之母党,或为帝挚之党国。伐者,国为人所伐也。送者方至,而平林受兵,不遑收恤,捐之于寒冰焉。逮夫乱之稍定,乃于飞鸟之下收养之。于时天下渐平,尧已定位,而姜嫄母子乃得归唐,而稷受有邰之封,此则后稷歴多难以得全之实也。诗歴歴序之,粲如日星,而人不詧。汉儒好言祥瑞,因饰以妖妄之说,诬经解以附会之,乃使姜嫄蒙不贞之疑,后稷为无父之子,成千秋不解之大惑。读者以理审之,以意求之,以事征之,以文合之,当知愚言之非剙,而乐求异于前人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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