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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七(1)


  ◇诸子辩(并序)

  诸子辩者何?辩诸子也。通谓之诸子何?周、秦以来,作者不一姓也。作者不一姓,而其立言何人人殊也?先王之世,道术咸出于一轨,此其人人殊何?各奋私知而或盭大道也,由或盭大道也,其书虽亡,世复有依仿而托之者也。然则子将奈何?辞而辩之也。曷为辩之?解惑也。

  《鬻子》一卷,楚鬻熊撰。熊为周文王师,封为楚祖者。书二十二篇,盖子书之始也。《艺文志》属之道家,而小说家又别出十九卷。今世所传者,出祖无择所藏,止十四篇。《崇文总目》谓其八篇已亡,信矣。其文质,其义弘,实为古书无疑。第年代久邈,篇章舛错,而经汉儒补缀之手,要不得为完书。黄氏疑为战国处士所托,则非也。序称熊见文王时,年已九十。其书颇及三监曲阜时事,盖非熊自著。或者其徒名政者之所记欤?不然何其称“昔者文王有问于鬻子”云。

  《管子》二十四卷,齐大夫管夷吾撰。夷吾字仲,其书经刘向所定。凡九十六篇,今亡十篇。自《牧民》至《幼官图》九篇,为经言;《五辅》至《兵法》八篇,为外言;《大匡》至《戒》九篇,为内言;《地图》至《九变》十八篇,为短语;《任法》至《内业》五篇,为区言;《封禅》至《问霸》十三篇,为杂篇;《牧民解》至《明法解》五篇,为管子解;《臣乘马》至《轻重庚》十九篇,为管子轻重。予家又亡《言昭》、《修身》、《问霸》、《牧民解》、《轻重庚》五篇,止八十一篇,题云“唐司空房元龄注”。或云非也,尹知章注是书,非仲自著也。其中有绝似《曲礼》者,有近似老、庄者,有论伯术而极精微者,或小智自私而其言至卑污者,疑战国时人采掇仲之言行,附以他书成之。不然,毛嫱、西施、吴王好剑、威公之死、五公子之乱事,皆出仲后,不应豫载之也。朱子谓仲任齐国之政,又有“三归”之溺,奚暇著书?其说是矣。先儒之是仲者,称其谨政令,通商贾,均力役,尽地利,既为富强,又颇以礼义廉耻化其国。《裕如》、《心术》、《白心》之篇,亦尝侧闻正心诚意之道,其能一匡天下,致君为五伯之盛,宜矣。其非仲者,谓先王之制,其盛极于周。后稷、公刘、大王、王季、文、武、成、康、周公之所以制周者,非一人之力,一日之勤。经营之难,积累之素,况又有出于唐、虞、夏、商之旧者矣。及其衰也,而仲悉坏之,何仲之不仁也!呜呼,非之者固失,而是之者亦未为得也。何也?仲之任术立伯,假义济欲,纵能致富强,而汲汲功利,礼义俱丧,其果有闻正心诚意之道乎?周自平王东迁,诸侯僭王,大夫僭诸侯,文、武、成、康、周公之法,一切尽坏,列国尽然,非止仲一人而已也。然则仲何如人?曰:“人也,功首而罪魁者也。”曰:“侪之申、韩、鞅、斯之列,亦有间乎?”曰:“申、韩、鞅、斯刻矣,而仲不至是也。原其‘作俑’之意,仲亦乌得无罪焉?薄乎云尔。”

  《晏子》十二卷,出于齐大夫晏婴。《汉志》八篇,但曰《晏子》。隋、唐七卷,始号《晏子春秋》。与今书卷数不同。《崇文总目》谓其书已亡,世所传者,盖后人采婴行事而成。故柳宗元谓墨氏之徒有齐人者为之,非婴所自著。诚哉是言也。

  《老子》二卷,《道经》、《德经》各一,凡八十一章,五千七百四十八言,周柱下史李耳撰。耳字伯阳,一字聃。聃,耳漫无轮也。或称周平王四十二年,以其书授关尹喜。今按平王四十九年入《春秋》,实鲁隐公之元年。孔子则生于襄公二十二年。自入《春秋》,下距孔子之生,已一百七十二年。老聃,孔子所尝问礼者,何其寿欤?岂《史记》所言老子百有六十馀岁,及或言二百馀岁者,果可信欤?聃书所言,大抵敛、守、退、藏,不为物先,而一返于自然。由其所该者甚广,故后世多尊之行之。“视之不见名曰夷,听之不闻名曰希,搏之不得名曰微。”道家祖之。“谷神不死,是谓玄牝。玄牝之门,是谓天地根。”神仙家祖之。“吾不敢为主而为客,不敢进寸而退尺。是谓行无行。攘无臂,仍无敌,执无兵。祸莫大于轻敌,轻敌几丧吾宝。故抗兵相加,哀者胜矣。”兵家祖之。“道冲而用之或不盈,渊乎似万物之宗,挫其锐,解其纷,和其光,同其尘。湛兮似若存,吾不知谁之子,象帝之先。”庄、列祖之。“将欲翕之,必固张之。将欲弱之,必固强之。将欲废之,必固兴之。将欲夺之,必固与之。”申、韩祖之。“以正治国,以奇用兵,以无事取天下。”张良祖之。“我无为而民自化,我好静而民自正,我无事而民自富,我无欲而民自朴。”曹参祖之。聃亦豪杰士哉!伤其本之未正,而末流之弊,至贻士君子有“虚玄长而晋室乱”之言。虽聃立言之时,亦不自知其祸若斯之惨也。呜呼,此姑置之。道家宗黄、老,黄帝书已不传,而老聃亦仅有此五千言,为其徒者,乃弃而不习,反依仿释氏经教以成书。开元所列《三洞琼纲》固多亡缺,而祥符《宝文统录》所记,若《大洞真》,若《灵宝洞玄》,若《太上洞神》,若《太真》,若《太平》,若《大清》,若《正一》诸部,总四千三百五十九卷,又多杂以符咒、法箓、丹药、方技之属,皆老氏所不道。米巫祭酒之流,犹自号诸人曰“吾盖道家,吾盖道家”云。

  《文子》十二卷,老子弟子所撰,不知氏名。徐广曰:“名鈃。”李暹曰:“姓辛,葵丘濮上人,号曰计然,范蠡师事之。”裴掞曰:“计然姓辛,字文子,其先晋国公子也。”孟康曰:“姓计,名然,越臣也。”蔡谟曰:“计然者,范蠡所著书篇名,非人也。谓之计然者,所计而然也。”颜师古曰:“蔡说谬矣,《古今人表》计然列在第四等。计然一名计妍,《吴越春秋》及《越绝书》并作计倪。倪与妍、然三音皆相近,故讹耳。”由是观之,诸说固辩矣。然是书非计然之所著也。予尝考其言,一祖老聃,大概《道德经》之义疏尔。所谓“体道者不怒不喜,其坐无虑,寝而不梦,见物而名,事至而应”。即“载营魄抱一”,“专气致柔”,“涤除玄览”也。所谓“上士先避患而后就利,先远辱而后求名,故圣人常从事于无形之外,而不留心于已成之内,是以祸患无由至,非誉不能尘垢”。即“知白守黑”,“知雄守雌”,“知荣守辱”之义也。所谓“静则同,虚则通,至德无为,万物皆容”。即“道常无为而无不为。侯王若能守,万物将自化”也。所谓“道可以弱,可以强,可以柔,可以刚,可以阴,可以阳,可以幽,可以明,可以包裹天地,可以应待无方”。即“道冲而用之或不盈,渊乎似万物之宗”也。其他可以类推。盖老子之言弘而博,故是书杂以黄老、名法、儒墨之言以明之,毋怪其驳且杂也。计然与范蠡言,皆权谋术数,具载于书,绝与此异,予固知非著是书者也。黄氏屡发其伪,以为唐徐灵府作,亦不然也。其殆文姓之人,祖老聃而托之者欤?抑因裴氏“姓辛字文子”之说,误指为范子《计然》十五卷者欤?

  《关尹子》一卷,周关令尹喜所撰。喜与老聃同时,著书九篇,颇见之《汉志》。自后诸史无及之者,意其亡已久矣。今所传者,以《一字》、《二柱》、《三极》、《四符》、《五鉴》、《六匕》、《七釜》、《八筹》、《九药》为名,盖徐蒇子礼得于永嘉孙定,未知定又果从何而得也。前有刘向《序》,称盖公授曹参,参薨书葬。孝武帝时,有方士来上淮南王安,秘而不出。向父德治淮南王事,得之。文既与向不类,事亦无据,疑即定之所为也。闲读其书,多法释氏及神仙方技家,而藉吾儒言文之。如变识为智,一息得道,婴儿蕊女,金楼绛宫,青蛟白虎,宝鼎红炉,诵咒土偶之类,聃之时无是言也。其为假托,盖无疑者。或妄谓二家之说,实祖于此,过矣。然其文虽峻洁,亦颇流于巧刻,而宋象先之徒,乃复尊信如经,其亦妄人哉。

  《亢仓子》五卷,凡九篇,相传周庚桑楚撰。予初苦求之不得,及得之,终夜疾读。读毕叹曰:“是讹书也,剿老、庄、文、列及诸家言而成之也。”其言曰:“近代以文章取士,则剪巧绮褴益至,而正雅典实益藏。”夫文章取士,近代之制,战国之时无有也。其中又以“人”易“民”,以“代”易“世”。世民,太宗讳也,伪之者其唐士乎?予犹存疑而未决也。后读他书,果谓天宝初,诏号亢桑子为《洞灵真经》,求之不获。襄阳处士王士元,采诸子文义类者,撰而献之。其说颇与予所见合。复取读之,益见其言词不类。因弃去不复省。《农道》一篇虽可读,古农家书具有之。或者谓可孤行,吾亦不知其为何说也。

  《邓析子》三卷,郑人邓析撰。析操两可之说,设无穷之辞,当子产之世,数难子产之法。子产卒后二十一年,驷蒨为政,杀邓析而用其竹刑。夫析之学,兼名、法家者也。其言天于民无厚,君于民无厚,父于子无厚,兄于弟无厚,刻矣。夫民非天弗生,非君弗养,非父弗亲,非兄弗友,而谓之无厚,可乎?所谓不能屏勃厉,全夭札,执穿窬、诈伪诛之。尧舜位为天子,而丹朱、商均为布衣。周公诛管、蔡,岂诚得已哉?非常也,变也。析之所言如此,真不法先王,不是礼义,而好治怪说者哉!其被诛戮宜也,非不幸也。

  《鹖冠子》,楚人撰,不知姓名。尝居深山,以鹖羽为冠,著书四卷,因以名之。其书述三十变通、古今治乱之道,而《王鈇》篇所载楚制为详。立言虽过乎严,要亦有激而云也。周氏讥其以处士妄论王政,固不可哉?第其书晦涩,而后人又杂以鄙浅言,读者往往厌之,不复详究其义。所谓“天用四时,地用五行,天子执一,以守中央”,此亦黄、老家之至言。使其人遇时,其成功必如韩愈所云。黄氏又谓韩愈猎取二语之外,馀无留良者,亦非知言也。士之好妄论人也,如是哉!陆佃解本十九篇,与晁氏削去前后五卷者合。予家所藏,但十五篇云。

  《子华子》十卷,程本撰。本字子华,晋人,曰魏人者,非也。《艺文志》不录。予尝考其书,有云:“秦襄公方启西戎,子华子观政于秦。”又稽庄周所载子华子事,则云“见韩昭僖侯”。夫秦襄公之卒,在春秋前,而昭僖之事,在春秋后。前后相去二百馀年,子华子何其寿也?其不可知者一。《孔子家语》言孔子遭齐程子于郯。程子盖齐人,今子华子自谓程之宗君,受封于周,后十一世,国并于温。程本商季文王之所宅,在西周当为畿内小国。温者,周司寇苏忿生之所封。周襄王举河内温原以赐晋文公,温固晋邑也,孰谓西周之程、而顾并于河内之温乎?地之远迩,亦在可疑。其不可知者二。《后序》称子华子为鬼谷子师。鬼谷,战国纵横家也,今书绝不似之,乃反类道家言,又颇剿浮屠、老子、庄周、列御寇、孟轲、荀卿、《黄帝内经》、《春秋外传》、司马迁、班固等书而成。其不可知者三。刘向校定诸书,咸有《序》,皆渊悫明整,而此文独不类。其不可知者四。以此观之,其为伪书无疑。或传王摐性之、姚宽令威多作赝书,而此恐出其手,理或然也。然其文辞极舂容,而议论焕发,略无窘涩之态,故尤善惑人。人溺文者,孰觉其伪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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