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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答苍略书


  苍略贤良友兄执事:

  再惠长笺,斐亶烂熳读之,未能即了,再乙其处而后竟其词也。仆之著作,流传绝少,往年为瞿稼轩蕞萃,刻成百卷,刻甫就而国变作,书版漫漶,不复料理,且亦不敢复出,不知足下所见是仆何等文字,而奖饬之若是。曹子桓有言:“文之佳恶,吾自得之。”杜陵亦云:“文章千古事,得失寸心知。”仆之才与志未必不逮今人,而学问则远不如古人。古人之学,自弱冠至于有室,六经三史已熟烂于胸中。作为文章,如大匠之架屋,楹桷榱题,指挥如意。今以空疏缪悠之胸,次加以训诂,沿袭之俗学,一旦悔悟,改乘辕而北之,而世故羁绁,年华耗落,又复悠忽视荫不能穷老。尽力以从事于斯,遂欲卤莽躐等,驱驾古人于楮墨之间,此非愚即妄而已矣。此仆之所以深思易气,自知不逮古人,正子桓所谓佳恶自得者。而非敢故自贬损,以自附于退之,小惭大惭之说也。足下他日当自知之,亦以吾言存之而已矣。

  六经,史之宗统也。六经之中,皆有史,不独《春秋》三传也。六经降而为二史,班马其史中之经乎。宋人班马异同之书,寻扯字句,此儿童学究之见耳。读班马之书,辨论其同异,当知其大段落、大关键来龙何处,结局何处。手中有手,眼中有眼,一字一句,龙脉历然,又当知太史公所以上下五千年纵横独绝者在何处。班孟坚所以整齐《史记》之文,而瞠乎其后,不可几及者又在何处。《尚书》、《左氏》、《国策》,太史公之粉本,舍此而求之,见太史公之面目焉,此真《史记》也。天汉以前之史,孟坚之粉本也。后此而求之,见孟坚之面目焉。此真《汉书》也。由二史而求之,千古之史法在焉,千古之文法在焉,宋人何足以语此哉!以文法言之,二史之文亦不过文从字顺而已矣。吾之前言似易于殷盘周诰,而难于二史,以此启高明之疑吾之为斯言也,非有两端也。

  昌黎之言曰:“《易》奇而法,《诗》正而葩,殷盘周诰,诘曲聱牙。”又曰:“惟古于文必己出,文从字顺乃其职,降而不能乃剽贼。”故知昌黎之所谓诘曲聱牙者,未尝不文从字顺;而古今之文法,章脉来龙结局,纡回演迤,正在文从字顺之中。此吾之于二史,所以童而习之,白首茫然不能不望洋而长叹者也。

  欧阳子,有宋之韩愈也。其文章崛起五代之后,表章韩子,为斯文之耳目,其功不下于韩。《五代史记》之文,直欲祧班而祢马。唐六臣伶人宦者,诸传淋漓感叹,绰有太史公之风。人谓欧阳子不喜《史记》,此瞽说也。欧阳玄《金史》诸传,虞集《大典》诸序论,其亦读欧阳之文而兴起者乎。

  自弘正以后,剽贼之学盛行,而知此者或罕矣。震川穷老而不遇,弇州衰晚而自悔。居今之世,欲从事于二百余年之史,非有命世之豪杰如欧阳子者,其孰能为之?呜呼!难言之矣。今且无论其他,即我圣祖开国,因依龙凤滁阳之遗迹,子长《楚汉月表》之义,谁知之者?韩公之诛夷,德庆之赐死,金椟石室之书,解、黄诸公执如椽之笔者,皆晦昧不能明其事,而后世宁有知之者乎?世之通人如某某辈,皆网罗搜讨,勒成一书,俨然自命良史,亦间出以相商,仆为之窃笑,亦为之窃叹,终不敢置一喙也。

  嗟乎!西清东观已属前生。官烛隃麋,徒成昔梦。老夫耄矣,无能为矣。庶几以余生莫齿,优游载笔,诠次旧闻,以待后之欧阳子出,而或有采取焉。用以当西京之《杂记》、东都之《长编》,犹可以解黍蝗食蠹之讥,而慰头白汗青之恨,此则某之所窃有志焉。而亦深望于同志之君子启予助我者也。昔之论学者以为大扣则大鸣,小扣则小鸣。足下虚怀下问,可谓善于扣击者矣。而仆之谀闻渺见,老而多忘,则辟之于布鼓也,瓦釜也,扣之而不能鸣;即鸣矣而不足以发皇幽渺。导飏底滞,亦祗博善撞者之一喟而已矣。东方朔和柏梁曰:“逼迫诘屈几穷哉。”其仆今日之谓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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