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远书城 > 钱谦益 > 钱谦益文集1 | 上页 下页
赵隆美墓志铭


  中宪大夫·四川叙州府知府·赵君墓志铭

  余弱冠,则与赵文毅公之二子叔度、季昌游。叔度激昂自喜,眉宇轩然,笼盖人上。季昌,叙州君也,沈实恭谨,刻苦于学,嗛然如有所不足。皆所谓佳公子也。文毅公刚肠直节,独立当世,没而谤焰腾涌,门户漂摇。君兄弟叫号呼愤,蓬跣赴诉。而叔度又早夭,君独身搘柱,茹荼攻蓼,垂三十年。人皆曰文毅有子。熹宗即位,诣阙上书,具陈先臣当国本危疑,请建储、争并封、拥右先帝,宜见恤录。大臣邹忠介、赵忠毅诸公主其议,君得荫入监。越三年,请补给文毅公吏部考满,再赠太子少保,荫一孙中书舍人。推以予叔度之子。于是文毅公之恤典大备,而其遗忠益暴白于天下,罢叙州归七年,其子士春、士锦同日而举南宫,闾里聚观叹息,父老有泣下者,人咸叹善人之有后,而君之劬躬焘后为难能也。初以文毅公恩,补太常寺典簿,迁太仆寺丞,升刑部贵州清吏司主事,转福建司员外郎,出为四川叙州府知府。君治官无大小,不苟简,不屑以任子为人蹈籍。信眉瞠目,重自矜奋,所至以廉辨称。叙古戎州地,镇雄、乌撒、乌蒙、东川四夷府逼处,皆以水西为大府。自奢崇明逃死水西,与安酋连结,谋窥全蜀,而叙为兵冲。君莅郡,下教属邑,聚乡兵以数千计,募僧兵五百人,搏力勾卒,分戍设守。

  次年,两酋拥众大至,君腰刀跨马,部署僧兵,营于翠屏山,栅垒屹然,烽火相望。贼恫疑不敢进。初议敛兵守江城,君曰:“舍门户而守堂奥,示贼弱而纵之入,非计也。”命长抢强弩,列守水渡,戒陆路勿与战。峭狭陡折,礧石铳炮,自上而下,贼屡进皆重伤。建武之战,斩酋首数十级,遂改攻永宁遁去。监军刘副使于贼营获二图,一先下叙州截江门,一攻永宁。监军叹曰:“叙州不坚守,全蜀其如何矣!”

  夷府目把以买盐布为名,宿留内地,为水西间谍。君出令募投充伍,三日不上,以奸细论。诸目把惮夷法严,潜渡江引去。督健卒驱其伏匿者五百人,贼无内应,不敢复窥叙矣。君条善后诸事,上夷府盐布议曰:“国初制给夷府盐布,盐出嘉定大洪井中,布买之民间,商人给引,从永宁路挽输,夷人不许出境。奢崇明败,永宁关税绝,上台谋制水西,优假各夷府题许入境叩领,又刊定额数,镇雄、乌撒盐十万斤,布八千匹。乌蒙、东川次第减损,以为各夷府自赡有限,将不暇转给水西,此一奇也。

  然而行之数年,卒蒙其害,何也?夷人不能入境叩领,中国穿室发冢髡钳亡命之徒,窜逋为仆虏,一旦充使,沐猴而冠,窃入内地,传相勾引,四出罔利。富顺各井贩鬻盐斤,不复拘大洪之旧,布则村巷机杼,听其收买。盐曰十万,实逾百万;布曰八千,实八万不止矣。朝廷用各夷府为爪牙,录氏一女子,加参、藩职衔,各汉把俱骄子视之。每盐布启行,掺持兵刃,公然运输,吏卒不敢仰视,况诘问乎?此令初起,各夷犹以黄莲、茯苓之类入内贸易,迨其浸淫在内,奸民反出银买其文书支领,谓之红钱。于是夷地盐布愈多,价亦贱,且抡捆狼藉而不可计,能禁其不入水西乎?今日欲清奸宄,杜边衅,必守高皇帝夷人不许入境之令而后可。国家制水西,当有长策,不在区区盐布。即欲盐布勿入水西,必申明商引,绝其阑出,使各夷府贵如珠玉而后可。是数者较之旧制,利害悬殊,职愚以为复旧制诚便。”议上,当事者置不省。

  是年外计中考功法罢归。君治郡廉平,当得上考,不知其所坐。国家有事西南夷,思得公忠强干之吏,宣力疆圉,而以无罪黜免,此可为叹息者也!官刑部时,逆奄窃政,发愤草奏,以使行不果上。士春登上第,官史局,论武陵相起复谪归。君以特羊告家庙,喜极而泣曰:“文毅公拜杖时,腊肉犹在,孺子盈吾志矣。”川、贵叙功,准复原官,遂不复起。其卒以崇祯辛巳之三月,年六十有一。

  君讳隆美,季昌其字。考文毅公,讳用贤。其先世具《文毅公神道碑》。娶何氏,子六人,女六人。孙男女十九人。癸未十月初七日,葬罗墩之新阡。

  君长于余一年,实兄事余,喣濡佽助,久而弥笃。每诵苏明允之言曰:“知我者,惟我父与欧阳公也。”辄拊掌太息者久之。然则非余谁宜铭?铭曰:

  少长忧患,晚犹契需。
  心怦怦若危弦,眉蹙蹙其不舒。
  临没之言,一何欷嘘?
  盖终其身盘回于羊肠九折,而未尝开颜骋足自放于九达之衢。
  呜呼!其斯以为仁人孝子之准的,而劳臣志士之权舆!


梦远书城(guxuo.com)
上一页 回目录 回首页 下一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