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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岐然母黄孺人墓志铭


  张母黄孺人墓志铭

  崇祯九年,仁和张秀才岐然之母终于内寝。先三日,诀别诸内亲,以学道相劝勉。先一夕,具沐浴,焚香然灯,闻早钟声,扶掖起坐,项背山立,双趺俨然。及大敛,手足柔软,容颜香洁,四众炷香顶礼,谓杭城有善女人往生西方,得未曾有。次年,祔于其夫之阡。于是岐然撰行述而乞铭于余曰:

  “先母故江西参议黄公讳汝亨之长女也。六岁丧母。六年不茹荤血,事继母至孝,抚弟妹如成人。十六归于我。而先君病甚,母割股肉食之,良已。遂茹斋素以终其身。先君没,岐然生十三年,每夜跪而祝曰:‘吾不愿是子富贵,愿是子长大,亲近好人。’岐然稍长,好征逐游戏,痛饮叫呶。母苦禁之不可,为之择妇,命之取友。更数年,痛刮磨豪习,折节读书,而后母喜可知也。祖母思念先君,时时抚岐然而泣,母慰解以西方之旨,遂通《弥陀》《金刚》《楞严》《法华》《华严》《涅槃》诸大乘经,因悟禅家直指见性之旨。外祖以文章意气自豪,左官家居,悒悒不得志,母劝以性命之学,以为言语思惟所及之道理,不可以破生死之障,感概奋激所竖之名行,不可以断生死之流。凡世间文人才子诗酒花月缠绵骀荡之气息,与夫名场怨府是非人我恩仇斗诤之结习,皆流转生死之根,一切扫除净尽,而后可以了生死一大事。外祖惊叹曰:‘此吾晚年师资,不徒畏友也。’母身无鲜衣,箧无长物。恭敬庄强,终日敛容危坐。处妯娌,训女妇,御婢妾,必教之损衣樽节俭素,以为儿女子淫佚骄痴,童心积习,未可骤去,姑以世法笼挫曲坊而徐杀之,然后诱掖牵劝,渐入佛智。临终正定,脱然于夜旦之际,盖得力于此也。母之知夫子久矣,每以岐然食贫素居,不得事夫子为恨,得夫子一言以铭,不惟母之节行赖以不朽,且使末后一著,有以勘辨证明,知夫子所不辞也。”

  余尝论之,女子之有栉縰笄总衿缨綦屦之制,箴管盘帙,具有仪则,即佛氏之律也。其有左右图史珩璜琚瑀之训,德容言功,昭于管彤,即佛氏之教也。贤明贞顺,婉娩柔则,其守律守教也,不啻金科玉条。吾征其修习,可以渐而趋净。烈妇孝女,断肌截鼻,其护律护教也,不惜头目脑髓,吾判其决定,可以顿而之禅。要其指归,岂有异哉?今之女子,亦间知求出世法,其执相而求之,膜拜礼诵,专勤布施。莲花其口,柴棘其心。一切女人相宛然在也。何况生死?其破相而求之,脱落仪范。剽窃文句,掠婆子之机锋,拾团栾之语话,此入地狱如箭射者也,何况于出生死?繇张母之道,女律即佛律也,女教即佛教也。由是以趋禅而之净,一切教相,皆与实相不相违背。譬之首千里之修涂,母既导其前路矣,又何患乎南辕而北辙哉?

  嗟乎!今之魔民狂禅,矢口喝棒,影宗而背教者皆是。母之发明心地,不知以何因缘?要自大乘诸经渐次悟入。此末法中现女人身,具正知见者也。其外行则守教而护律,其内心则趋净而之禅,此现女人身而为女人说法也。其生平则显教而隐禅,其末后则纻禅而示净,此现女人身而为男子说法也。然则母之往生何疑?求往生者,其当以母为导师又何疑?余又何爱其葛藤之言,不一为勘辨证明也哉!岐然之述,不具载母生卒之年月与其葬地子姓之详。如母者,生无生,死无死,以乐邦为国土,以法喜为眷属,是故岐然无事于述,而余亦不得而详之也。系之铭曰:

  在世间法,女宗母师。出世间法,禅教律师。
  优昙钵花,示现世间。甚难希有,一昔而萎。
  我言无愧,诸佛在兹。
  附诸往生之集,后五百年,其尚弗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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