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谭昌言墓志铭


  山东青登莱海防督饷·布政使司右参政·赠太仆寺卿·谭公墓志铭

  天启元年,登莱阙监军道,谭公以才望推用。公至,则西兵哄于登,淮兵噪于莱,和门昼扃,邑屋汹骇。公责镇臣沈有容曰:“抚方杜门谢事,而镇纵兵哗抚。抚之祸不可知,镇则何以自解乎?”有容惧,乃传箭禁戢,捕获其戎首,众少定。公曰:“登城斗大,聚卒四万,月费一万五千余金,军无见粮,嚣呼间作。即少定,亦隔日疟耳。欲保登、莱非散兵不可。”乃建议请于朝曰:“登、莱海浅多礁石,舟难载骑,奴必不渡,亦不能渡击奴。此地断无用此兵,断不能养此兵。登、莱之民,亦断不能与江、淮之兵相安于无事。方今辽事败坏,召募金钱,俱投沧海,不得独为江、淮惜募金。倘变生不测,更大费金钱以收拾登、莱,惜费而费滋多,悔无及矣。”乃以出海无期,践更抽替。未一月,客兵去者过半。登、莱之民帖然,而兵不知其被汰也。

  自奴酋发难,建三方布置之局,开镇登、莱。议者以用海为名,而坐请益兵,独公之论能如此。岛帅毛文龙自诡能捣巢制虏,多馘辽人首以当虏,或毒辽人之舌,购译者指为奴俘。公廉得之,系之密室,与饮食。旬日,舌药苏,能自言被俘状,核实而纵之。海外俘级日侈,交关逆奄魏忠贤,张大其事,觊觎封爵。公坚持之,弗与勘覆。岛帅益骄,构内旨,得举刺文吏,造蜚语中管饷同知翟栋。缇骑突至,械翟于公座。公叹曰:“以我故累廉吏,而不能救,何以生为?”愤懑不食,呕血数升,顿致羸疾。亡何,遂不起。

  嗟乎!用海以扼奴,用岛以掣奴,疆埸之虚名也。糜物力以奉骄卒,竭功赏以易伪俘,国家之实祸也。世之谋国者,以虚名则相蒙而不疑,以实祸则相沿而不悔。如公之蚤见梗立卓然而不回者几人哉!公没五年,而岛帅以矫伪被僇。迄于今二十年,登、莱之舟师,未闻以一苇涉海。公之言至是而大验。然而公之死者已不可复作,而辽事终不可为矣。呜呼!其可叹也已!

  公讳昌言,字圣俞,万历甲午举乡试第一,辛丑举进士,知苏州常熟县,改徽州婺源县。外艰服阕,补真定栾城县,升南京兵部职方司主事,转车驾司员外,升郎中。内艰服阕,入为兵部车驾司郎中,出为福建提学参议,以山东布政司右参政为青、登、莱海防督饷监军。

  天启五年三月十四日,卒于官,年五十有五。

  今上御极,其子贞默、贞和,相继陈请,上念公以死勤事,追赠太仆寺卿,赐祭葬,荫一子,盖异数也。公三为令,计口食俸,斋厨萧然,摘奸伏,养小弱,省供亿,裁赎锾,清明惠和,所在治理。常熟五年,编徭有不承者,出片纸与之曰:“若果无田无赀不应役者,以此纸自榜于区中,吾不汝禁也。”皆逡巡首服而去。婺源有争山之讼,斗杀不解。公封山著禁,有凿石熔灰者,罚无赦,而两家之讼息。开江湾金竺岭,以避芙蓉五岭之险,烝徒讴歌,呼为谭公岭。栾城荒祲,民逋盗发。公给买官牛,躬督垦辟,凿井灌溉,履亩耨获。流亡复归,盗贼衰止。栾驿支八省,公枝柱势要,爬搔假冒,中贵人进御,沿途绎骚,抵栾戒傔从曰:“勿犯此强项令也。”在南兵部,不以闲曹少自假易。在北驾部,抗论四路出师必败。闻者咸缩颈,既而皆服。督闽学,甲乙殿最,凛如神明。不发私书,事竣,以尺蹄侑原函归之。闽人谣曰:“来一封,去两封。以为不信视邮筒。”

  公之为吏,清素方梗,独立行意,茂著风绩,皆此类也。性沈毅,能剸割大事,纠纷变故,应手立断,机张理解,非凡所知。南中骤更钱法,日中罢市,蜂拥衢路,丁司空道遇之,停车下揖,众益汹汹。薄暮,公敕职方逻卒,持白棓列炬而出,缚首恶数人,传呼与大杖,一瞬而散,无敢顾视者。福藩之国,诏需马快船五百艘,船尚舣通湾,待其归,修念复往,水涸冰坚,必不能赴。而来春之国之期,将复以王舟不具为词,且有后命。司马仰屋咄咄,计无所出。公建议:“急檄止通湾船勿动,遣官就彼修念,计往返工费,略足相当。旬月而报完,舟楫已具,则之国无愆期之虑矣。”司马如其言,事遂竣。藩封大典,举朝舌敝心呕,慬而得之者,微公建议,其不以迁延籍口者几希?公之功,与伏蒲廷诤者并矣。

  潍令与辽将相构,令谬以辽兵叛闻。东抚仓皇上疏,檄登兵会剿。登营多辽人,偶语籍籍。公大言曰:“辽将吾将,辽民吾民也,谁敢言发兵者?”即入营,握辽镇李性忠手,令飞箭谕潍营,趣遣三骑往,将士皆感泣听命,东抚蒙几激大变,赖公一言而定。岛帅索剿饷二十万,诏令汰登兵,那其饷以给发。公曰:“饷可卒那,兵可卒汰乎?此窘我也。兵之汰久矣,饷无庸那也。”一月内足那饷之数,而登无汰兵之扰。公在登以精勤策应援,以恩信结将士,散江、淮乌集之师,辑辽左鸷伏之众,数定祸乱,不动声气,始终以东江进兵为赝局,直斥岛帅为登寇,不惜身试其毒。而岛帅亦严惮公,逆自引避。登人谓:“无公必无登、莱,信也。”公为人疏通乐易,朴诚简憺。与人语,倾倒输写,咳唾时拂人颐颊。端居深念,焚香读书,其中湛如也。通籍二十五年,先世薄田敝庐,一无所增益。朝鲜李倧弑其主,介岛帅携重赂以请于朝。故事,使舟从登上,公斥而拒之,乃迂道繇天津。卒之日,床头文籍,封识宛然。箱箧空虚,不加锁甗。含敛时,如道旁僧舍。士庶纵观,街号巷哭,靡不啧啧称真廉吏也。

  谭之先,出于山阴,永乐间徙嘉兴。曾祖讳起凤。祖讳可贤,太学生,选授通判。父讳守范,赠福建提学参议。娶严氏,封淑人,斋庄淑顺,具有仪法,佐公以廉辨起家,后公八年卒。生子六人:贞默,进士,工部虞衡司主事;贞和,贡生,以荫入太学;贞易,庠生;贞良,以五经中崇祯壬午乡试;贞硕,中天启辛酉乡试;贞竑,庠生。女三人。孙男十六人,女十二人。

  葬于白都一阳圩之新阡。严淑人祔焉。

  葬之后十八年,贞默谒余请铭。公令常熟时,余为书生,揖余而语曰:“吴中士大夫,田连阡陌,受请寄避繇役,贻累闾里,身殁而子孙为流佣者多矣。君他日必自表异,以风厉流俗。”余尝过公之里,访问其素风,然后知公之所以勖余者,盖信而有征也。贞默嶷然负经世之器,吾畏友也。铭何敢辞?铭曰:

  公才有余,其志则窒。拮据棘手,酸辛呕血。
  公文甚富,而家则贫。冰棱玉尺,称其为人。
  士归赤诚,吏绝瑕谪。真气澒洞,归返大宅。
  书策纳棺,帝命不假。掩诗于幽,以告来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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