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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九


  当晚雄飞、雄图兄弟同往省父,伯岳因连日手气稍转,心中高兴,雄飞又是他公司的经理,特意命厨房办了两桌上席留吃夜饭。少章知道雄图只给点钱全能听命,便把他唤到旁边,询问家中情形,才知阿细自分手那天听说少章留住孙家,一时不能回去,哭了一夜,次日由长媳之女带去叩见老父,并未说她什么,她老害怕,躲在房里不敢出来。第二天有两本地人先后来访,家人俱当是山西侦探,实是那日烟馆所遇黄七、马二,当日老父走后便推烟完出去买烟,傍黑方回,由此起这多日来都是早出晚归。众子女曾命雄图暗往查看,仍是前去烟馆以内等语。

  少章知道黄、马诸人俱是地痞混混,阿细不知利害,早晚必要受害吃亏,闻言越发愁急,怒问:“那烟馆岂是大家妇女去的地方,你们怎不拦她?”

  雄图道:“爷爷自从爹爹遭事,天天生气着急,饭都少吃了半碗。起初五妹她们还拿爷爷吓她,不令常出。她见不能出门,便在房里哭个没完,又说我家是囚牢,这日子不能过,不是说寻死,便说要到孙家来寻爹爹。五妹她们既恐她来丢人,更恐爷爷气上加气,知道这纸老虎不揭穿还可半吓半哄,使她有点戒心,早去早回,如若闹穿,她有什豁不出去?在家是给爷爷添气,出外是给爹爹丢人,这一来大家反倒怕了她,只图不闹就好,哪还敢拦?”

  少章闻言又急又怒,骂道:“你们怎看得她不成人,都是你们逼出来的,如能上体我意思,有半分孝心,瞒着爷爷当她娘待,她手边钱还有几个,要吃要抽你们给她买,她高兴得很,怎还会往外跑?”

  雄图微笑不答,转身要走,少章低喝:“你忙什么?老子说你两句就不愿意么?我昨晚打小牌赢了五十多块,这五块钱给你,这一大盒烟是伯岳单挑给我的,我留了一半,下余一半给她带去,说我日内抽空必去看她,不该上烟馆,免我担心,叫她保重,不要心焦。我说的话回家不许对人说。”

  雄图笑应,接过烟、钱揣起同去客厅,人散自去。

  少章越想越烦,一夜也未睡好。天亮刚合眼,枕上忽闻雨声潺潺,爬起一看,正下大雨,院中积水已有数寸,雨仍下个不住,正面三层楼上的檐溜似瀑布一般往下倾泻,水雾蒸腾,一片溟蒙,天色甚是晦暗。暗忖这般大雨,就有侦探也不会在外伏伺,此时突然回家看望阿细,当晚雨如不住,还可住上一夜,明早再回,决无可碍。越想越高兴,随按电铃唤进当差唐升一问,说老爷天亮方从俱乐部回来,雨是八点下起,现已十点。少章匆匆洗漱完毕,赶急抽了几口烟,连点心都未吃,便告知唐升说要回家一行。那唐升原是前清江苏大湖水师营的一个把总,民国后由旧主人刘统领荐到孙家为仆,伯岳所用下人只他一人最是忠心勤干,全无豪门恶奴习气,极知事体,闻言便劝道:

  “今早快下雨前有两个天津口音的人来,说是周老爷的好友,前来拜访。刘和正在门口,说无此人,他还一死磨烦,是小的看出他是本地混混,出去将他唬走,一面叫老张装买东西,由后门赶出探看,果然马路拐角上还有三个同党,看装扮好像外省人,见这两人走过便同往北拐去,虽没听他们交谈,看那神气明是一路,恐是山西派人到天津警察厅挂了号,连当地侦探一齐来办案的,说不定连工部局里都有了照会。如不出这大门,有家老爷的面子还可无事,要是出去被他堵上就难说了。好在老大爷天天来,少爷小姐一喊就到,要用东西全都方便,这大雨天不回去最好,真非回去不可,也等家老爷起来商量好了再走。”

  少章闻言虽是心动,无如该有两年监狱之灾,心念阿细太切,恐怕岳起来必要拦阻,难得遇到落雨机会,呆了一呆,便问来人可说姓名,唐升答道:“一说姓黄,一说姓马,还说是周老爷的盟弟呢,这个哪能信他的?第一凭周老爷的家事身份就万不会有这类朋友,不是明理吧?只奇怪他直和内线似的,下人们要嫩一点非被蒙住不可,越这样越该小心,如何回去?”

  少章一听,知是黄七、马二,心又活动起来,以为那三人就与一路,必也是黄、马二人一起的烟友,否则中国侦探不能随便在租界找人,伯岳已向工部局重托,如有照会,早先尽知,于是宽心大放,笑对唐升道:“你们料错了,那两人可是一高、一矮,一个粗眉大眼,一个干瘦,满面烟容的么?那也不是混混,乃是本地商人,与我相识好些年了。他们虽是买卖人,却上中下三路都通,我到的那一天曾与相见,并还托过他向山西来人运动,消弭此事。我住这里他也知道,今早来寻也许有点眉目,不过这类人不能使他登门,此时他必去我家,再叫人来约地相见,其实你们先对我说一声,我到外面见他说上两句也好,这样我更非回去一趟不可了。”

  唐升本认定来者决非善良,闻言半信半疑,有心再劝,因白卖了力气,少章反有埋怨之意,说什么也要回去,只得说道:“周老爷既非走不可,家老爷就快起来开饭,等用完午饭再走,也不争此一会。”

  少章说:“这事要紧,恐已耽误,你不知道底细,我越快走越好,给我雇辆胶皮立时就走。”

  唐升见劝不转还老埋怨,便不再往下深说,自退出去,命小当差雇车。

  少章只图回家,设辞编些假话,哪知黄、马二人已由阿细口中盘出底细,贪图赏格,与山西来人勾结,特意前来诱擒。先因孙家下人口紧,气派大,唬了回去,仍不甘心,尤其黄七因在烟馆听阿细对马二说少章日内必回,心想老家伙躲在阔人家内正惦记那吊死鬼娘们,难保不趁这两天回家看望,离去以后和山西来人赵进财一商量,俱觉所说有理,知道英法交界鸿益里附近乃少章必由之路,恰巧巷口有一点心铺,掌柜和黄七相识,推说避雨等人,在内歇脚等候。这时马二已早当众向黄七认罪服低,吃黄七收做爪牙,因恐少章洋车有篷遮掩被他混过,仍令马二和赵进财的副手杨得标轮流顶着大雨,守在马路拐角铺户屋檐下,遥注孙家大门哨探,只见有人乘车外出,看准车中人是少章,便照自己预计行事,一面着人赶前通知。守到傍午,始终不见孙家有人外出。

  原来赵进财因公费花了不少,旷日无功,虽在天津警察厅投文挂号,事情还得自己去办,租界照会至今不曾发出,料定对方有大势力,警厅租界俱都袒护,事太扎手。无意中在周家门口遇见马、刘等黄七的狗腿,引去新旅社见面。黄七见这三个办案的差官一身土气。端着架子,足这么一拍胸脯,说的话又有条有理,头头是道,赵进财等急病乱投医,立被唬住,倚若长城,只求将案办好销差,甘愿将赏格分他一半。

  黄七初意赏格有限,不如少章肉肥,可以常吃,摸清双方底细以后,本想由阿细下手,想一坏主意毁这三个老西。及令黄七一探口气,阿细不知他和黄七已在第三天上投降和好,竟把少章说黄七等人是混混无赖的话说了出来,并说现有孙总理庇护,老阎自来也无可奈何。黄七本恨阿细不肯理她,又把请吃折罗的事当作一桩笑话逢人遍告,随时挖苦,立被激怒,生了恶念,暗骂我饶已请你这臭娘们吃了一顿,还落成了短处,不给个厉害,你们也不知道七太爷贵姓,当晚便倒向赵进财一党。琢磨了几天,居然被他想出一条不经租界当局照会引渡的好计,欲诱少章落网。可笑阿细近日和山西来人天天见面,有时并在一起对灯,互提太原人情景物,竟连一点影子也不知道,反把自己的事向马二等对劲的烟友尽情泄露。

  黄七见对方虚实底细全都得知,头晚和赵进财等在新旅社抽到三点,稍微迷糊一会,买来烧饼果子,五人一同塞饱,忙抽几口,便往英租界赶,满拟一到便可将人诱走,没想到上门就碰了一个钉子。这时见雨越大,人还没有影子,断定对方一二日内非回家不可,等探明回家再行下手未始不可,无如这样便显不出自己的足智多谋,料事如见,并且日租界警察不大好惹,只有在英法租界诱截最好。偏不知何时走出,等是难等,不等恐怕误事,五人倒有三个抽大烟的,都在又瘾又饿,勉强又挨了一会,终于自下台阶,也许适才一去,当差不知如何向少章说,使他有了戒心,弄巧今天不敢回去,互相咒骂了几句,正打算回新旅社吃饱抽足再打主意,少章恰在此时出门上车。

  马二先听孙家小当差站在门口雇车,高喊:“胶皮,车洋地平和里,谁拉?”

  便料出十之八九,忙令杨得标赶前送信。黄七闻报精神立振,忙也跟着雇好车等候。一会便见马二尾随少章的车跑来,黄七、赵进财等一声招呼,车夫早已说好,拉起把来便跟下去。少章虽对唐升说得口硬,心中也自嘀咕,上车以后从车帘缝往外探看,见雨仍未住,马路上除偶有洋车汽车对面驶过外,左右并无什人仁足,心想:“如有侦探,必在两侧窥伺,这般大雨谁也不肯在雨地里呆等,孙家门口既未见人,有车篷挡住,即使遇上也看不见,明明无事,怎这心情不能宁贴,老是乱的?”

  一路寻思,不觉过了英、法交界,忽觉车后有人高喝:“拉车的先打住一步,车里头是周县长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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