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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五


  三元还当他是故意做作,暗中留神对方神情动作,忍不住问道:“我此来虽然有事,还未开口,你老便先对我警告,莫非方才有人来说了么?”

  伍明老眼无花,看透他的心意,面色微变,冷笑答道:“你不用对我用心,我今日实是心口如一,决无虚假。明人不用细表,这还用说?你想这样年荒岁暮,就算丁三甲人多勤俭,至多靠他所编零碎玩意勉勉强强凑合混碗苦饭,明年春荒决渡不过,连我最会算计的人都知道石子里榨不出油来,特意命人送信,叫你夫妻宽他一年,再不把他手工所得刮上一点是一点,不要十分认真。请想,他们今年才一两成秋收,吃和人工都不够,如何交租?好在我们方法想得巧,有粮收租,无粮收债,二者归一,还是那本账,等到丰年利上加利,荒年反比丰年上算,就是麻烦一点,不打不押不易到手,但是衙门有人,不怕他们不给。除了丁三甲祖孙三代都种我家的田,人大忠厚本分,格外宽容,他有自然不肯放过,没有也让你去做好人,决不送官追逼而外,哪一家佃户敢于拖抗不交,他们永远不能翻身,苦到老死算完,不卖儿卖女来还债是大便宜,一半也是我该松是松,该紧是紧,不肯杀鸡取蛋连根烂,细水长流,算得精,办得巧的缘故。

  “以前也曾想到,我们有田的人,不这样做不行,否则他们多半勤俭耐劳,一有积蓄,我不辞他,他也辞我,另外买地自耕,就是不走,也不肯听我们随意摆弄。他们有的是气力,生地都会开成熟地,都要这样开出来的地越多,粮必越来越贱,田产也不再值钱,人工还难得用。谁不贪舒服,自己有块地,哪个愿意常年做人牛马?所以上来非想方法给他套上一副无形的重枷不可。这些无知的农人,真要人人有田可耕,不靠别人,我们这些肩不能挑,手不能提,每日坐享现成福还要挑剔不知足,看着别人眼红的富翁岂不倒了大霉?除非和他一样早夜劳作,谁也休想久活下去。都成了这般的世界那还了得?

  “以前我终日为此用心,不怕你笑,我家虽只三顷多地,比那些富翁差得太多,但我向来无论士农工商那一行业,只沾着一点,便要想出个道理来。自从三十岁上添买田产之后便用了深心,始而越想越觉人都一样,似此尊卑苦乐过于悬殊,将来他们只一明白过来,我们这些不出力而要极高享受的人便不得了,并且此事早晚爆发,决不能免。如说他们都蠢,上古的人穴居野处、茹毛饮血一样蒙昧无知,怎会到了今天全数进化?此是必然之理。依我本心,专经营一点买卖,放放印子,连祖留的田全都卖掉才对心思。再细一想,自元、明起直到今天,不合情理的事越来越多,无论干哪一行,只要站在东主一面休想免去欺凌压榨四字,简直没有一样是对的。又想,他们全都明白过来,至少不像现在政体,才能成功,据我估计,少说也在一二百年之后。我已年老,乐得享受,性又爱财,于是变本加厉做将下去,果然田产越加越多。

  “我比别的田主聪明,不做斩尽杀绝之事,至多背上一层债,到了丰年落个空欢喜,眼前除非真个有了不交,决不会收田吃官司。丁三甲是老佃户,更摸准我的脾气,不是有人指教,为了前夜做得太过,又知我悔过是实,眼前连用的钱都不宽裕,故意借着交租为由退还我百多两银子,就便使你寻我,听点警告的话,才有这样举动。否则今年粮食虽贵,被陈玉庭所开几家大粮行压住,涨得并不算凶,他照荒年的贵价和丰年的收成,合成银子并还加多,就是丁三甲多么老实善良,也必想到这样交租后难为继,决无如此呆法。我在省城并无富名,就算平日重利盘剥、欺压农民、包打官司种种罪恶,比那几个著名的恶霸还差得多,如无特别原因,怎会被人看中?并且丁三甲所种田契我已代你交出,情愿将来再偿还我女儿的陪嫁了,丁三甲也必得信,如何还交什么租呢?这银子本应归你夫妇,偏巧离年将近,好些等用,先不和你客气,将来再说。此是小事,你也不在乎这点,倒是这位异人大侠的举动样样使我佩服。

  “我已痛悔前非,一切听命,你如听我良言相劝自然平安无事,真要负气硬拼,早晚终必知难而退,平白多吃苦头。你这样聪明人一点就透,我也不必多说,能听固妙,否则我也无法,但我心意已定,你如为了此事和我商量,我却不能参与。再说人家本领高强,动作如神,以我所见,任你主意多么高明也是白费。非但话要直说,还有你那伙计毕老二的为人非出事不可。他比你有钱,他妻又是那样出身,如有损失决不像我这样看得开。我已命人喊我女儿,此时未来,也许你的家中难免也出了事,最好想开一点,否则只更丢人,毫无用处。毕老二夫妻如有什么图谋,或是表面服输,暗打主意,你千万听我的话不可参与。他夫妻贪功贪财,女的更是心凶,多半还要瞒你,乐得装不知道,由他闹去。自来善财难舍,连我也是大梦初醒,何况他们!此事全仗自己明白,不是能劝得转,如非骨肉至亲我也不会这样说,就说也是点到为止,尽心而已了。”

  三元最喜的便是那两处肥田,丁三甲所种还只三十亩,另外一处更多更好,照此说法分明受制敌人,非但积年旧欠不要,连田契都送了出去。家中所藏金银和那许多粮食更是双手奉上,两夫妻日夜盼望,暗中得意,准备老头子一死便可霸占过来的大片财产全数化为乌有,”

  虽然还剩一家药铺,只此一点留作养老之用,将来必定托人照管,留与内侄,经营的人又是他的多年老友,合资开办,无法侵占,自己又是外行,再说比起原有财产差得太多,就能到手,说出去也不光鲜。苦盼多年,闹了一锅大白水,不是素来阴沉几乎急昏过去,一面更担心自己家中出事,表面上还不肯显出,只得强忍愤怒,编些假话探询经过和所失财产到底多少。

  伍明何等机警,一听便知口是心非,所说服低全是假话,既恨三元执迷不悟,恐受连累,又因近年瞒了他夫妻暗中埋藏留给孙子的金银太多,恐其得知生出反感,再想起女儿不孝,表面恭顺,就势把持,暗咒父母速死种种可恶,不是当初一念之差,想要勾结公门中人,也决不会引狼入室。今日我已想开,这些造孽来的不义之财反正早晚一场空,一个六根不全、愚蠢无知的小孙子决非虎狼之敌,转不如失财免灾,自悔以前罪恶,照那大侠影无双所说多结善缘,好歹免去灾害,子孙还有一口饭吃。同时回忆双方狼狈为奸所行恶事,像女婿这样为人决无好心,索性乘此时机生前先落一个干净,免得身后留害,使子孙受苦受难,受他鱼肉,还被别人指说报应,当成笑话。

  伍明微一寻思,笑答道:“人都说我有一银窖,其实我的家财你夫妻大都知道,哪有此事?你内侄那样蠢才,留下钱财,不害他短命,也害他遭殃,我怎会做那蠢事?近年为了年老,想多活两岁,常吃补药,添了花费,所以家中共只你两夫妇知道的几千两银子,并不甚多,前夜全被取走,才闹得过年钱都没有。这位隐名大侠称得起神目如电,动静皆知,休想瞒他得过。如非深知我的底细,他也不会借手丁三甲送回这百多两银子来了。详情我不便多说,总之识时务者为俊杰,无论斗力斗智,任你请出多少人,也决不是人家的对手。

  实不相瞒,今朝打定主意之后,想起陈玉庭人最外场,也许知道此人来历,前往探询,他先多心,不肯明言,后来经我说明真意,并说前夜来人曾提到他,方始回答。他说我回头是岸高明已极,可惜你吃了公门饭,是否真肯听他的劝还不可知,要我随时劝告。正打算把女儿接来,令其向你进言,你已先到。以玉庭那样人物尚且如此说法,何况别人?我女儿此时不来,我托别人便中带信,断定必来,未讨回音,不知有什事故发生。骨肉至亲,我不和你客气,可先回家看望,就便将她接来我家同吃夜饭。她最疼钱,脾气又暴,务要好言劝解,不可负气。方才你虽说得好听,恐你心意不定,又吃了官家的饭,许多不能自主,也许有不得已的举动,我正代你不放心呢。”

  赵三元闻言气不打一处来,但他深知情势严重,决非个人之力所能相抗,又担心家中妻子,只得又说了几句口不应心的敷衍话,连声应诺,谢教辞别。走到路上,越想越急,越急越恨。黄昏越近,天气越冷,离家又远,正在急怒交加,唉声叹气,忽见一个驴夫牵驴走过,驴走颇快,孤身烦闷,不愿再走,上去喊住驴夫,接了缰绳,纵上就走。驴夫是个二十多岁的少年汉子,人颇精神,似知公门中人,不敢多问,一言不发,跟了就走。三元回家心急,见驴颇快,越发纵辔急驰,一口气赶了好几里,绕小路走到南门大街,眼看离家不远,方觉这驴真快,难得驴夫也是快腿,跟了这一路,如何一言不发?忽见所居高家巷内走出一人,甚是面熟,忙把驴勒住,对面一看,正是所用徒弟伙计刁福,方问何往,刁福已抢口说道:“大爷再不回来人都要急死了!”

  三元知他冒失,忙即低喝:“到家再说,我早知道,是大奶奶寻我么?”

  刁福应“是”。因进巷第三家便到,便纵下来,随意给了几个驴价,驴夫也未争执,一言不发,接了就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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