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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八


  毕贵方在暗笑,这老头子真噜苏,宾主三人都立寒风之中,有话不会屋里说去,偏要在外絮聒。赵三元也觉丁三甲恭敬大过,到底年老糊涂,比起往年还要话多。正想开口,忽听里面喊道:“爷爷,你和哪位大爷老爹们说话呢,怎不请到屋里来?外面风大,有多冷呢!”

  三甲忙答:“小老儿真个该死,许久不见赵大爷,难得贵人光降,只顾喜欢,还忘了请贵客到里面去。”

  说罢,连连请安作揖赔不是,请客走进,一面高呼家人快拿茶水。

  三元知道乡农寒苦,尤其当年灾荒之后,遇此大雪,就说天气太冷,三甲平日勤俭,免于冻饿,至多烧个热坑取暖,如何会有茶吃?分明又和那鸡一样,知道自己还要寻他催租,胆小害怕,由白泉居匀对赊欠而来,打算以礼当先,把自己奉承个够,然后鼻涕眼泪一起下,全家苦苦哀求,想借荒年为由,把岳家所拨祖粮欠到年后,算起来还是他得便宜,暗中笑骂:

  “这老儿虽然出了名的本分老实,胆子又小,一向不敢欠租,就欠也不甚多。但他全家勤俭,会过日子,能耐劳苦,多么荒年也能勉强渡过。想是接连两次灾荒,多少有点为难,知我公门中人不是好惹,特意想此一条苦肉计,打算减免赊欠,过年再说,所以逼得他在门外寒风中耍了许多身段,可见多么老实的乡下人,到了收租时节,决不舍得把他辛辛苦苦收割来的粮食慷慷慨慨忍痛交出,但有一分借口决不放松,总有许多话说。多么老实的人也会逼得他说出许多废话,其实我是内行,早就给你估了价,任你千言万语,我有一定之规。平日对你宽厚,那是先紧后松,早就算好这本账,恰到好处,算计你收多少,要多少。

  因你田多,家中不分男女老少全都下地,勤俭不怕劳苦,出息比别人要多个一半倍,剩个三成两成也足够你吃的,乐得假装中间人,收完租,再卖好,再将积年旧欠算在一起,永远你是一个债务,任其积少成多,我表面还不要利息,只是不能豁免,老叫你担着一份心事,不到丰收决不迫逼,遇到好的年景再来要他尽量归还,一面取回旧欠,每年都要叫你承上一两次大人情,租粮并没少收。为了手法高明,照例是打一巴掌揉一揉,这老家伙非但不恨,反倒感激,以为我好说话。今天只要留到晚来,吃完酒饭,一哭一求,照今年的年景便可一粒不交,明年再说。其实那叫白费心思。这类羊毛出在羊身上的主意到我大爷面前决使不开,吃归吃,事归事,我要真好说话,我是孙子,你就真个穷苦决不能没有一点积蓄,多少也要收上一点,想要全欠那是作梦。表面且不说破,办案要紧,乐得假装好人嘻哈上一阵,打听完了公事再行开口。”

  心正寻思,人已走进。

  丁家人多,虽是一所自建的土房,因其全家勤俭,均耐劳苦,老头子苦了一世,熬得佯样都有精明打算,那所土房建得也极特别,离开所种的田地颇远,只为了三甲从小便在患难穷苦之中长大,虽没过上一天舒服日子,但其天性忠厚,胆小知足,觉着苦了数十年,始终种着财主人家的土地,没有丝毫产业,凭着自己白手成家,非但娶了老婆,并还儿孙满堂,只管房无一间,地无一陇,在全家日夜勤劳、多做副业之下,居然也能挨到今天全家团聚。无论多么灾荒的年景,日子虽然极苦,不像人家那样妻离子散、儿啼女号已是幸事。田地没有挣到手,到底多了一堆人,好好歹歹还有一大堆的破旧东西,也知足了。这年想起近年人多,怎么出力辛苦,想要积蓄点钱总办不到,全家老少起早摸黑,通没一个休息,照理应该有点积蓄,反倒越过越苦,心中纳闷,想不出个道理。

  最后挖空心思打主意,想起东家在村口有半亩多空地,昔年原以贱价买来,丢在那里没人管,荒着也是荒着,自己却有许多用处,两次托人,最后还是赵三元做主答应,先还不要地租,说好几时要用几时归还,不许丝毫借口,才得勉强借到手内,情愿全家多吃点苦,走点远路,把相隔里许的原住土房平掉,多开出一片稻田,和东家说好,就这个也不白种,不过少出一点,另一面借着朝山季节,叫家中不能下地的妇孺纺织之外,忙里抽空,赶制出些上产和香客游人应用之物,卖点钱来贴补。虽然那片稻田不消两年还是和别的田一样,非但租粮不能少交,反添许多麻烦,自己只争了几句,差一点东家把田收去,连苦饭都吃不成,幸而赵三元来打圆场,才得保住。因为朝山人多,着实多出一份收入,否则在东家每年加租、花样百出之下,单靠原种的那三数十亩肥田决不够用。因其上来精细,有尺土寸地都不舍得虚耗。

  这座小房盖得实在特别,人家屋内土坑为了妇女便于女红,十九靠窗。他却朝里,各屋土坑全都相连,内里打通,只消一两个瓦钵的火,所有土坑全是热的。他还有个名堂,叫做六合春。隔壁教书先生曾为此言还夸奖过他的风雅。这还不奇,最奇是所有土房一律向外开门,小得和鸽子笼一样。因其坐南朝北,后面向阳之处却倒开着一大间,本是全家纺织带做副业之所,靠着内壁也有一条长坑,火道与其他三面小屋通连,并可随意封闭。

  一到隆冬时节,人们日里全都聚在这间敞屋之内,将上半年收集来的竹枝细草取出,编扎各种香客游人喜爱的玩具,如风车竹篮草花之类。为了便于做工,别的小屋均极简陋,这当中一大问前面一排通体都是自家所制木格纸窗,又长又大,窗台离地只得尺许,以便太阳好时可以坐在上面晒太阳取暖,连带作工,没有太阳时节,里面也是一片雪亮。虽是泥土建成,非但打扫干净没有丝毫尘土,并用各种细草编成的窗帘炕垫之类铺在上面,端的又朴素又好看,别有一种淡雅风味。

  丁家的人只知作工,耐劳喜洁,认定想多做工积钱,地方起居非好不可,无钱置办,便就这双粗手和田野里的出产多出劳力,一面将它变换货物去换钱米,一面用来谋取做工的方便。这些地方老头子决不吝惜人力,常对人说,非要这样才好做事,如其房顶漏雨,墙壁透风,没有一点光亮,夏天热汗四流,冬天手冻脚僵,休说不能多做,好的东西也做不出来。这些虚耗掉的人力也是我们的本钱,果然日子一久生出效用,谁都说他聪明,学样的人甚多,连草垫也被传扬出去,家家仿制,成了游山人的常买之物。

  济南府的穷人比较别人稍微好过,便由于名胜之地副业较多的原故。可是经过接连两次灾荒、一场大雪仍是叫苦连天。中秋节前赵三元路过当地,还曾进去过一次,看出他全家眉头紧锁,业已露出为难神气,断定大雪之后必更穷苦,想收欠租多半没有,便这两只肥鸡也是养来一面下蛋,一面准备款待田主家来人,和自己万一来此讨好之用,此外大概至多为了客来把炕烧热,别无所有。先听有茶,心已微动,这还当是凭着情面赊欠而来,走过当中堂屋还不甚显,及至由穿堂小门走到后面大间倒坐的北房之内,暗中吃了一惊,断定对方有了奇遇,否则不会如此。

  原来这间用来做工兼作待客的北房竟是盆火熊熊,满室生春,非但纸窗庐壁打扫得干干净净,旁边还添了两具新的纺车和一架织布的机子,上半年所养两条肥猪业已老早腌起,沿房檐还吊着一排风的山鸡、鹿腿之类,只丁三甲一人一向不舍穿新,仍是一身旧装束,余者虽是旧衣翻新,只眼前见到的几个丁家子女和老婆、媳妇没一个不是笑容满面,所穿衣服也均添有一层厚棉,纺车机子上面还附有棉线,布也织了一半,好似家中妇女正在纺织,听见人来方始停止。除两个年轻妇女早就避开而外,余均同声叫应,请安问好。再看火钵也是新制项下,旁边坐着一把缺了嘴的大瓦壶,直冒热气,鼻端还闻到一股酒香。因丁家房子集中,一面临街,居中两面和后屋前的空地早已辟作菜畦,种着山东特有的大自菜。没有天井,所有房屋只这一间倒坐北房最大,平日纺织编扎以及饮食聚谈、烧火煮饭都在这间屋内,纺车对面的屋角便是炉灶。这时,丁妻鸡早杀好,连肉一大锅,刚刚烧开水放将下去,另外还忙着准备别的酒菜,比起哪一年来收祖都要丰富得多。

  二捕心明眼亮,一看便知丁三甲非但知道翼人影无双的来踪去迹,并还得过他的大量周济,否则便是寻常好年景,像他这样勤俭本分人家也拿不出,何况他刚到家不久,急切间决办不到这许多东西,也必无此财力,至多把家养的鸡杀上两只,客人一走说起便要心痛,哪有这等丰富周到?便因年景不好,防备田主催租,有上一点积蓄,也必装穷叹苦,不会全家这样高兴。想了想,便对看了一眼,三元更是老谋深算,决计把进门时附带催租追一点是一点的原意改变,先放他一步,过后再说。

  等到坐定,三甲亲自捧了热茶端上,三元笑道:“老丁,我们原是无心路过,想起许久不见,就便看望。像今年这样年景谁都知道,我既不催租,又不讨债,只管放心。你这大年纪,引了全家老小辛辛苦苦忙了一年,像这年月,恐怕连吃穿都为难,如何这样破费,叫我弟兄大不安了。衙门还有公事,忙着回去,多半还不能久停呢。方才又在前村吃过,天早过午,离黑虽然还早,也许不能领你的情,岂不冤枉?莫非又和那年一样,吃不成还叫我们带着走么?快叫他们不要煮了。”

  三甲送茶之后一屁股坐在炕前小木凳上,先似有话不敢说,吞吞吐吐在喉咙里哼了两句,没有出口。二捕看出有事,更生惊疑,同声笑说:“老丁,有话快说,我们向来济困扶危,慷慨大方,最喜帮人的忙。你如有事相烦决无推托,不要这样胆小吞吐叫我难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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