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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〇


  往侧一看,狗子抱着一块木板,两旁各有一个村童,身在水内,只将小手搭在木板边上,前面还有一个大汉,用绳挽了一结交与狗于,孤任一头杀在身上游水而朱。

  土豪认出壮汉乃已死老园丁之子高大娃,外号蛮牛,素来力大,又会一点水性,专为人家做点粗活,用苦力换饭吃。先想命他子任父责,种花扫地,因将心爱的花弄死了几株,恨他粗野,打了一顿驱逐出去。后经人说,命他在庄后小花园中挑水,因他量大,管饭不给工钱。虽觉此人吃得太多,但有力气,能做好几个人的事,只要吃饱,多苦多累他都不怕,还是上算,也就罢了。后面二童是他兄弟二娃、三娃,为了幼子喜和这两个放牛娃一齐玩,屡诫不听,吩咐下人不许他们人园和往庄前窥探、与小相公说话,见了就打。爱子偏不听话,无论二童避出多远为人牧牛,必要寻去。正想连他弟兄三人一齐逐走,免得爱子失了身份,被人笑话,不知今日怎会在此,必是蛮牛偷偷引来,心方有气。第三个狗子名叫车人宝,已喜呼道:“三娃发水前我怎寻你不到?我大哥是你三弟兄救出来的么?”

  土豪闻言,猛想起照此情势,长子全靠人家救命,就与放牛娃无关,蛮牛也必出力,立时改容笑呼:“蛮牛,今天辛苦你了!”

  话未说完,下面木柱又断了一根,心中一惊,急喊:“狗子快上!”

  蛮牛见狗子全家已吓得声音都颤,忙把木板拉往棚顶,忽然一浪打来,狗子狂呼一声“救命”,手一伸,木板立时翻转,二童也被打沉水内,重又冒起,争先抢上前去。

  蛮牛身材高大,水性较好,见两弟抢救狗子,忙喝:“水力太大,你两人快些回来,去到棚顶等我。告诉老庄主,快将下面木柱斩断,免得水涨上来,只一拆碎就没命了。”

  说时人已向前游去。二童便往棚顶抢来,上时一不留神,带了许多水珠,洒了爱妾一脸,急得连声咒骂,吩咐恶奴赶这两个狗才下去。总算土豪看出危机顷刻,不能再发威风,欺压穷人;又想蛮牛力大,又通水性,再三劝告,连恶奴也说无人下手,下面一根木柱非他不能断掉,方始平息,狗子被水冲出老远,人已吓晕过去,顺流而下,幸而所抱木板被屋角挡了一挡,水力甚猛,快要荡开淌走,被蛮牛一个猛子由水中抢上,救了回来。

  土豪先是连声夸奖,蛮牛第一次听到这样好话,更卖力气,要过恶奴手上钢刀,翻身入水,接连几刀,将下面木柱斩断;恰巧水也涌到,棚顶本已一边歪倒,被水一冲,上下乱响,眼看危险已极,土豪正在哭喊皇天,跟着柱断浮起,想起此人真个得用,方喊:“下面还有一口箱子,你代我取上来,一定重赏,事完赏你两吊钱,并吃三个月的饱饭。”

  那半截木棚已被水浮起,飘飘荡荡随流淌去,蛮牛已经吃力,又灌了一口水,话未听清便追上去,轻轻一搭,上了棚顶。狗子也不管旁有妇女,便将水湿衣裤一齐脱掉,换上恶奴递过来的干净衣服,还未穿好,见他走上,怒喝:“蛮牛躲远一点,弄脏我的衣服要你狗命!”

  蛮牛天性刚直,想起刚把他救出,弟兄三人全被他们骂到,心中有气,土豪爱妾又在一旁说自己弟兄又脏又丑,正气得急呼:“二娃三娃到这边来,我们苦人有点地方就行,等他们用我时再过去,此时留神人家讨厌。”

  如换平日,土豪听出话中有刺,早发凶威,这时到底长了一点年纪,又多心计,自从恶奴劫财叛逃便明白过来,再见四面茫茫一片大水,想起身在患难之中,如何还与这蛮牛怄气?非但没有发作,反向狗子示意,一面劝止,还想安慰蛮牛几句,许点甜头,前途好出死力,又恨蛮牛未将金箱取还。正在盘算心计,不料二童一走往左后角,棚顶变成一轻一重,偏向后面,吓得上面几个狗男女齐声惊呼,喝骂起来。蛮牛笑道:“本来前后两边一样轻重,新姨娘见人不得,只好避开,不能怪我。真要讨厌我们;庄主许的好处我也不要,我三弟兄算是白卖力气,乘早说话,我们好走。要是飘到大河里面,却没有那好水性,进退两难,再轰我们就是死活一起了。”

  狗子方喝:“快滚!”

  恶奴张祥与土豪爱妾早有勾搭,闻言忽然想起此是亲近机会,忙喊:“蛮牛你不能走,大相公不知利害,小主人说你两句也不要紧,发什么牛脾气?”

  随喊新姨娘:“你坐到前面来便不闻那臭气。庄主和二姨娘年老怕风,请他面朝后坐,两位小相公坐在中间,所有东西都放在右边,我和金二哥前后对立便可平稳过来。我们都不会水性,小相公们在河里玩水还行,到了大河便无用处,只蛮牛一人水性最好,用处甚多,要他同行不能不要他的兄弟,有什么话不会到了地头再说么。”

  这一席话果将土豪全家镇住,照着恶奴分派,缓缓将势稳住。土豪又强忍气愤,朝蛮牛安慰了几句,许了好处。

  蛮牛虽被留住,由此一言不发。弟兄三人周身水湿,同蹲在左后角,迎着早风,又冷又饿,越想越有气。那座木棚顺水急流,业由决口飘入河内,只得相机行事,另打主意。土豪父子先颇害怕,后来顺水漂流了一阵,觉着那半截木棚又稳又快,细看工料甚是坚固,时候一久心情渐稳,人已漂出好几百里。双方本是各有怨恨,三娃偏是年幼腹饥,见狗子先由人宝手上要过包裹,里面还有一些细巧食物,正在取吃,一时饥火中烧,不敢明言,便在暗中伸手示意。人宝本和两小弟兄投缘,觉着他们可怜,常背父兄偷送一点食物,恰巧走时母亲房中许多细巧点心都带了来,另外恶奴还往厨房抢了一篮蒸馍,因知这三弟兄吃得多,乘人不觉,先偷了两块糕点塞与三娃,回身又讨了三个馒头,假装腹饥,咬了一口,回手又要。

  三娃正饿得心慌,未免有些猴急,由不得凑了过来,刚把馒头接了一个,第二个还未拿到,便被狗子看破,回脸怒视,还未发作。三娃吃了一惊,往下缩退,脚底一滑,一不留神左手撑在狗子衣服上面,由此双方争吵起来。蛮牛恨极之下,知道失手伤人,只一上岸便是死路,又见当地水面较狭,岸上又曾去过,土豪家在南岸上游,想往北岸逃走。侧顾三娃已将馒头三口两口塞了下去,照着平日水性,也常在大河里洗澡,今日风浪虽大,吃了一点东西,也许能够游往北岸。见有两人骑马渡河,已渡过中流最险恶的两条急流,往斜对面横断过去,河面已被越过四分之三,恰巧一浪打来,将棚顶冲向北岸一边,立时心动。方才曾和两弟低嘱,这样人面兽心的一家子,和他一路只有晦气,稍有不好,我们便由水里逃走,免得现在受气,将来吃亏。暗中早已说好,主意打定,立同纵身入水,跟着土豪全家便遭恶报。

  李善听土豪幼子人宝说了一个大概,听出这一家人果非善良,方自感慨,忽见二娃三娃遥呼:“相公快进庙来,我来牵马,狂风暴雨来了!”

  李善见山顶对面一角许多土人俱都面向西北眺望,方才争吵之声也都宁息了许多,并无一人走开,闻言方觉眼前光景越暗,猛一抬头,天已黑了大半边,水云隐隐将西北方大半天空全都布满,正朝那赤色的黄尘影里排山倒海一般涌将过来。微一惊疑之间,先是二童奔到,分头抢起衣包鞍辔,又要牵马。李善、人宝见他满面惶急,也各抢前相助。刚将马和东西分持手内,二童同声急呼:“方才听说黄河决口,已有好几处报急的水鬼由方才来路渡口过去。听和尚说,大水和那年一样,转眼就来,可惜先前不知相公带有许多银子,晚了一步。这里离河较远,水来得慢,没法逃的人都在赶弄吃的,我大哥还不知能否把粮食买来呢。和尚听说相公救人,又是富贵公子,特意匀出一间偏殿,请相公快去,免得少时人多乱抢,占了地方,无处安身。”

  李善方想,众人都在外面,雨还未落,忙他作什?患难之中更无独占一间偏殿之理。忽听滴嗒连响,尘土飞扬,地面上打了好些沙窝,腥土之气扑鼻,面上也被打中了好几下,两马也同声嘶鸣起来。同时又听前面众声哭喊:“龙王爷爷开恩救命!”

  暗尘昏雾中人跪了一大片,更有一二十人由庙后拿了香烛如飞赶来,相继望空拜倒,同声哭喊,宛如大祸将临,情急呼天,悲号哭喊,声甚惨厉。那手指般大的雨点已疏落落乱箭一般由半空中斜射下来,打得地上沙土四下飞溅,尘影漾漾,来势大是惊人。暗云中还挂着一条白气,明是水气上蒸,暴雨将临之兆。那班土人却说那是龙王现出法身,内有几个见那黑云掩映白气之中看去似在蜿蜒腾挪,形态生动,硬说内中还有鳞甲,龙王的头和法身刚刚现过,吓得众人越发哭喊求救,乱许心愿,有的业已头破血流,还在叩之不已,真个蠢得可怜,不禁勾动前念。

  未及寻思,那暴雨随同狂风已似天河倒倾,由疏而密打将下来,空中暗云更密,眼前成了一片昏黑。风云浮涌暴雨倾盆之下,仿佛天崩地陷,四面均在震撼,整座山头便要被它卷去光景。这等猛恶的声势,比起上次泰山遇雨更凶得多。三童又在连声催走,方想去往庙中烘烤湿衣,不料就这说几句话的工夫,狂风暴雨便是打到,忙拉两马由庙墙侧面绕去,进了庙门,大小四人已全成了落汤鸡,周身水流,几乎气都难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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