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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六


  §第八回 苦志念苍生滚滚浊流兴言一慨 空拳入白刃茫茫前路有女同行

  马行迅速,不消多时,便见前面有了人家,问知往前一转,便是官道旁边的小镇,离黄河南岸不过两里来路,地名龙王庙,乃是临河一座大镇。当日为防秋汛,正请龙王,迎神赛会,搭台唱戏,热闹非常。二人互一商量,小镇上卖不出什么好吃的。李善生长南方,久闻黄河两岸居民多半迷信,官府对于防水没有良策,每遇黄河水涨,发生险象,任凭一般靠天吃饭的把河中的水族,如同黄鳝、泥鳅或是小蛇之类装上一个,便当水神看待,供在庙中,唱戏上祭,闹上许多天才罢。官府不加禁止劝导,反而领头上祭。每年春秋两次,不知消耗多少人力财力。

  尤其是在河工出险合龙之时,或是河水正急之际,前者国家花了亿万金钱将工程修好,不说出之人民血汗,反把功劳归于渺茫而不可知之神。妙在所说龙王均是水族虫蛇之灯,万一当事作弊,领导不得其人,工程不佳,临时出险,或是黄水大至,成了巨灾,不说鬼神无灵,此是官府无能、人谋不臧所致,反而推说祭祀不诚,或是戏未唱好,龙王发怒,闯出大祸;再不就归之天数注定,龙王虽有救人之心,也做不了主。却不想想神如有灵,天心仁爱,决不愿为了一时贿赂不能如意,享受稍差,或是为了一二人对他的不恭敬,便是大发雷霆,百千万人的生命财产连同田园林野由此沦胥,化为波臣,随着狂流以去。上干天怒,下穷民怨,他那龙王也就做不成功。神如无灵,或是虽然有灵,但因定数所限,不能更改,既然不能挽回天数,为民出力,消灾救难,这样徒受人民供养,一点不能做主的龙王神道要他何用?

  果真官府贤能,民智开通,知道御灾有方,民力至大,艰苦奋斗,众志成城,不论多么大的灾荒,只要万心如一,均能以人力克服战胜。与其把有用的金钱人力付之水火,一焚一流,何如用它移作治河之用,常年防御,修建险工,岂不还有实效?并可养活许多无业游民。便有人力不能克服的天灾,平日有了防备,灾情到底也可减少许多。无奈愚民无知,恶习相沿,不是真个才识俱全、品学兼优、办事有大魄力、能够通盘筹算、勤苦耐劳、以身作则、深知民隐、上来取得人民信仰、更能把握时机因势利导、智勇沉着的贤长官,这几千年来的恶习非但不能改革,中间再被一班靠着祭神赛会生活、于中取利的贪官污吏、土豪恶霸暗地破坏,谣言中伤,一个措置不善,反倒激出事来。

  以前治黄河的官吏并非没有明白的人,都因事太艰难,积重难返,无可奈何,只得一面尽心治河,一面仍是敷衍过去。好官尚且如此,坏的更不必说。自己常和父亲谈起,认为人生世上,功名富贵全不相干,天既生我,又有过人智力,一旦得志,应为人民造福,方不在虚生一世。平日对于水利河道之学最是留心,将来一旦出为世用,必以全副心力将这许多大害除去,黄河便是心目中的头一条。难得今日第一次遇到龙王庙迎神赛会,正好借着打尖暗中查看这里民风和内中弊病,以为他年万一遇机治河之用。好在相隔不远,便往龙王庙赶去。

  刚一转过路口,到了官道之上,便听锣鼓之声远远传来,官道上面还不怎显,及至沿路一转,刚到前面土冈之上,便见下面列着好几条山沟,四方八面的农人居民都穿着整齐,扶老携幼,有的手捧香烛纸马,有的肩挑背负,一个个争先恐后,排成几条人蛇阵势蜿蜒而来,齐朝锣鼓声音来处赶去。辛良知道这些均是吃完早饭由远方赶来的人民,近处的居民已早赶到。再往前面一看,相隔里许有一片高地,地势似颇冲要,通路颇多。

  黄尘飞扬中现出一座庙,庙前芦棚高搭,锣鼓喧天,黑压压一片人影,到处万头攒动。那黄土冲积的冈坡上下到处都布满了人,人语喧哗,远远传来。庙前一带似己被人挤满,那由各路赶来的人群仍似潮水一般涌去。李善居高遥望,除庙前一带被民房遮住而外,看得逼真,只看不见黄河影子。同时发现脚下地势较低,那些纵横交错的土沟泥土一律黄色,看出那是河水泛滥时冲涮而成的洼地,好些地方都种有庄稼。远近民房都是泥土堆成,有的上面连茅草都没有一根,无一处不是黑暗污秽、低小可怜。除前面那座龙王庙外,一路行来,休说高房大厦、砖墙瓦顶,连像江南乡村中的竹篱茅舍均未见到一处。心想:“同是一样人民,为何这样苦法?”

  因平日所见书籍上面说得黄河之水天上来,大得出奇,又是中国几千年来一个大害,如今身临已近,就不像具区震泽万顷汪洋、水天相接那样空阔无边,那奔腾汹涌、瞬息千里的黄流怎么也能看出一点雄奇伟大之势,如何不见一点水影?所立又非低处,莫非黄河不在前面,此是昔年故道,便问是何原故?辛良笑答:“二弟初次北来,哪知就理。这黄河的水要在此地被你看见那就糟了。本来临河上下游的龙王庙,连大带小,由府县到村镇,少说也有过百。内有好些临近河边的,明为是庙,实则多半小得可怜。除却迎神赛会热闹一阵,像南方那样崇楼峻阁、殿字巍宏、由三五层到十来层、红墙绀宇、金碧辉煌、不说庙产,单说庙基占地就要占上数十亩的大庙,一座也看不到。

  春秋二季虽极热闹,一则这类龙王庙大多,散在各处,几座最出名的大庙均有专司,离水较远。沿河居民生活穷苦,无力兴修,多由一些土豪恶霸捕风捉影,造些谣言借神敛财,于中取利,潦草修成,根本未作长久之计。一般人民受水的害太深,每当春秋两汛黄河水涨之时,稍有响动,便是心惊胆寒。几个坏人借口龙王显圣加以恐吓,身家性命所关,平日迷信已深,哪怕多么穷苦,照样把自己血汗忍痛献出,甚而卖儿卖女、东借西贷,出了血钱还要荒时废业,帮同下手,这些领头的人有什天良?钱弄到手,再借唱戏酬神为名,想出种种方法剥削人民钱财。”

  “重在每年两次庙会,建庙一层原是幌子和敛财的工具,心愿达到,随便盖上两间瓦房,设下神龛,敷衍了事。愚民无知,终年勤苦,所见本少,平日受欺已惯,见那庙房虽不甚大,比自家所居已好多倍,本都是自了汉,对方势力又大,就有不平,觉着有人作弊,好在大家的事,别人不说,我何必多口招恨?大家都是如此想法,无人敢于过问,闹得这些领头的恶霸好民越发明目张胆,为所欲为,随便发现一条小蛇、一个乌龟,立时大惊小怪,造出许多迷信的谣言,欺骗人民,再捞一票。迎神赛会连接带送闹上好几天,劳民伤财,结果庙中道士虽然跟着发财,庙却照样无人添修。所供龙王偏不争气,人民对他只管万分信仰,他却一点也对不住人民的血汗,水照样涨,灾照样成,一毫不能出力。除却小得可怜、随便好人指说、和蛇一样的法身偶然出现外,并无别的奇处。一旦河堤决口,因它那庙离河最近,大水来时头一个冲倒的便是它。”

  “记得前年我在铜瓦厢附近,也正赶上迎神大会,河边唱戏,正在热闹非常,不料那一带堤岸太松,受不住人多践踏,忽然坍倒了一大片,河水立时涌进,龙王庙首当其冲。万众呼号哭喊、争先逃命之下,那被官绅人民认为龙王的一条小蛇本来盘在一个上有锦袱的讲究木盘之上,受人礼拜,大水来得太急,不知逃走,偏又是条旱蛇,被水一冲,随流涌来。因为当日水势不大,地势又高,决口之处更非险要,想是不应成灾,黄水冲进半里多路便即退去,那条小蛇正在盘中随流飘荡,欲前又却,可笑为首几个绅士土豪以为奇货可居,大声疾呼,说龙王显圣,亲自赶到前面把水收回,喊大家来看,准备再唱七天大戏,报答龙王恩德。

  河边居民都知水性,那一带又有好些土坡沙滩,惊魂乍定,看出水势已退,正在高处奔走议论,闻言立即赶回,内有好些迷信最深的竟拜跪在泥水之中纷纷哀声求告。我逃在前面,弄了一身泥污,心正不快,忽见内一土豪背人暗笑,知是他想法训练而来,气他不过,暗用一粒土块朝前打去,木盘立时翻倒,那小蛇也滚落水中。这水还有两尺来深,那蛇自禁不住,为首几个土豪似知那蛇禁不住水,急喊:‘龙王快要回去,不肯听戏,还有水灾,我们快请回来!’自己却不敢到水里去。旁边几个土民刚刚跳下,抢了木盘,想将那蛇装回,被我拾起土块又在暗中打了一下,那蛇本已被泥水呛个半死,我这一下又用了点力,怎吃得住?当时打死。等到乡民拿了水蛇上来,我忍不住说道:‘原来是条旱蛇,被水淹死。’”

  “那一带人本迷信,为首土豪见戏法被我说破,齐声怒吼,声势汹汹,要将我绑去吊打。我知这班人迷信已深,不可理喻,土豪虽然可恶,不动手吃亏,动手要伤好人,人又太多,心想,擒贼擒王。即以其人之道,回治其人之身,抢上一把,先将土豪抓起,高举过头,手中一紧,便杀猪也似急喊饶命,我用他开路,先抡起来荡了一荡,把人打开,口中大喝:‘他是会头,为了作弊取巧,于中取利,把龙王气走,却拿一条死蛇骗人,又想借故敛财。如是真的龙王,方才头上几个朱点哪里去了?’

  旁立同党见我不是好惹,诡计又被识破,一面和我打招呼,一面分头急喊,把众人止住,说:‘龙王早已归位,水中捞起来的并不是神,不知哪里来的一条小青子,想是避水,逃在空盘之内,水神怪它不该窜进龙王宝座,已将它打死。这位老弟不过说得急了一点,外乡人不知这里规矩,你们没见方才木盘无故翻转,小青子入水就死了么?’我见事渐平息,不愿多事,只朝土豪警告了几句,将他带到人少之处放下,各自溜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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